射箭比赛一直热闹到暮色四合,随着最后一位宗室子弟撂下长弓,终于落下帷幕。
魁首自然是太子胤礽,这是心照不宣,无人敢越的结果。
只是评判时,几位蒙古王公与宗室老臣也颇有眼色地盛赞大阿哥箭术精妙,堪称“第一”,给了个台阶。
蒙古儿郎们闻言只是笑笑,并未多言。天家之事,他们自然懂得分寸,皇子的尊贵体面,总是要顾及的。
喧嚣过后,便是盛大的篝火晚宴。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烤肉香气与美酒甘醇弥漫四周,众人围坐畅饮,言笑晏晏。
令窈一惊一吓,回帐后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得厉害,索性卸了钗环,勒着抹额,渥在床榻上假寐,不知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被一阵私语声扰醒,睁开眼望去,却是玄烨在嘱咐小双喜什么。
令窈忙闭上眼,竖起耳朵去听。
玄烨喝的有些醉了,说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就一句:
“着人照顾好七阿哥,莫要让马伤到他。”
听得令窈心里一阵舒坦,这男人,嘴上说得严厉,罚得也狠,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惦记着儿子的安危。
她睁开眼,拥被坐起来,懒懒道:
“哪里还用你嘱咐?早就安排妥当了,让小双喜派了稳妥人远远看着呢,你放心好了,出不了岔子的。”
她说着起身,趿鞋走到翠归端着的铜盆边,亲自绞了热帕子递给他,嗔怪道:
“快擦把脸吧,瞧你醉的,今儿个就这般高兴?喝成这样,一时兴起就把自己平日念叨的养生之道全抛之脑后了?”
烛光葳蕤,映着她只着寝衣的窈窕身影。斜斜抬眸,睨了他一眼,眼波在昏黄的烛火里流转,水光潋滟,似嗔非嗔,似怨非怨,端的是风情万种,令人心旌摇曳。
玄烨看着她,只是傻笑,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随手丢进铜盆里,哗啦一声,溅了端盆的翠归一脸水。他浑不在意,朝外一挥手。
“都下去吧,没吩咐不必进来伺候。”
宫人们应声嗻,纷纷躬身退下。
令窈扶着他在床榻上坐下,倒了杯清茶递给他:
“怎么样?可要紧?要不让小厨房熬碗醒酒汤来吧?不然明日可有得你受的。”
玄烨醉得厉害,平日里高踞御座令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此刻消散了大半,整个人仿佛从云端神坛坠入了烟火凡尘,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冷冽淡漠,只余下微醺后的慵懒放松。
他随意倚在软枕上,紧紧握着令窈的手,痴痴望着她,眼中漾着温柔水光,嘴角带着傻气的笑:
“你……你教出来的儿子很好,” 他大着舌头,语气含糊却满是欣慰,“我的心意他都懂……他做得也干净利落,令窈,咱们有这样的儿子,是……是福气……”
令窈自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小七看似只是随意挥赶野蜂,实则帮了太子大忙,没让大阿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压过太子风头。
且大阿哥近来屡立军功,渐有居功自傲,锋芒毕露之势,隐隐有结党营私之嫌
玄烨怕是早已心生不满,有意敲打,只是碍于父子情面与朝局稳定,一直未寻到合适契机。
此番“意外”,正好给了皇帝一个敲山震虎,挫其锐气的由头,让他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赏也是罚,罚也是赏,都得乖乖受着。
不仅如此更替太子挽回几分威严,毕竟清算太子近侍一事不过过去月余,虽明面上是处置小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自身私德必有瑕疵。
如今太子在“意外”发生时展现顾全大局,维护皇家体面的姿态,无形中又印证了皇帝之前所言“太子乃受小人蒙蔽”的说辞,为他洗刷了几分污名。
也是为亲自选出太子的皇帝解决了烦扰,太子如何都代表他的决定是否正确。他当然不想别人质疑自己的目光,因此谁都有可能犯错,唯独太子不行。
小七这一“无心”之举,看似帮了太子,实则最终维护的,是玄烨身为帝王的权威与布局。
令窈心里雪亮,从玄烨手中抽回手,开了柜子给他拿衣裳。
“哪里是我教得好?分明是他日日跟在你身边,耳濡目染,学了几分机敏担当罢了。要说教得好,那也是主子爷你教子有方,我可不敢居功。”
她捧着寝衣走回床边,动作轻柔地替他解开外袍盘扣,烛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投下温柔的影,将一切心机与算计都掩在那片娴静之下。
玄烨垂眸看着她,任由她温热的指尖一颗颗解开自己袍服上繁复的盘扣,眼神因酒意而显得格外迷蒙温柔。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令窈的额前,带着热息的低语拂过她的面颊,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令窈,让咱们的小七,娶了阿霸垓的小郡主吧。”
令窈正在解盘扣的手一顿,心中陡然一跳,瞬间从夫妻旖旎之中清醒过来,心中飞快算计着,想猜一猜玄烨此话是何意思
是试探?是酒后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有了几分真心为儿子筹谋的考量?
玄烨见她不语,兀自说道:
“那位小郡主出身尊贵,是阿霸垓部的掌上明珠,身份上配得起咱们小七。性子嘛,活泼开朗,模样也周正,跟小七那跳脱的脾气,想来倒也合得来。
况且小七身后毕竟没有任何母族势力可倚仗。若能得一位强势的泰山做靠山,于他而言,更是多了一重保障。
日后纵使有人心怀不轨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他背后的势力。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郡王的女儿,背后是偌大一个蒙古部族,看在满蒙联姻世代友好的情分上,即便将来……将来我有一日不在了,小七也能得一份安稳,无后顾之忧。”
令窈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般噼里啪啦的砸向她,虽不至于遍体鳞伤,却也是细微的一点一点的抽疼着。
她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虽字字句句是为儿子将来打算,却是已然将小七排除在继任的排序上。
这是怕日后登基为帝的人会刁难小七,为小七安排一个强势泰山,自然无人敢动,小七也能安稳一生。
不想儿子卷入储君之争确实是令窈的心思。
主子爷儿子众多,朝堂里的水又深,况且还有个元后儿子为太子,局势太过复杂。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落得个圈禁的下场。因而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
只是如今听玄烨亲口说出,令窈心里冰凉一片。原来他从未,哪怕一丝一毫考虑过让小七继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