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阿哥哼哼唧唧,想想觉得也是,要是让他选也不愿意跟马屎马尿打交道,还不如站在奉先殿前,虽说风吹日晒辛苦些,可至少干净体面。
如此想倒也平和许多,未再抱怨。
八阿哥看着门帘缝隙露出的一隙澄碧晴空,万里无云,蓝如海波,那么干净透彻,四下拥着参差树影,秋风拂动飒飒作响。
“你方才说什么?” 他忽的转头问向九阿哥。
九阿哥正端起茶盏要喝茶润润喉,被八阿哥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愣了一瞬,忙将口中茶水咽下,茫然道:
“我……我就说阿玛罚老七去扫马厩,罚我去奉先殿驻守啊。没别的了呀。”
八阿哥沉声问道:“你刚刚说太子什么?这事怎么又和太子有关?”
九阿哥“嗐”一声,放下茶盏,一拍大腿,愤愤道:
“还不是太子那厮,惯会做好人!趁着我们几个吵得不可开交,他倒跑出来和稀泥,满口什么‘兄弟和睦’、‘顾全大局’,站在那儿高高在上地教训人!
说我们不该争吵,伤了什么六宫和气、兄弟情分!他倒是说得轻巧!他也不想想,大哥那一箭要是真射中小郡主,这口天大的黑锅扣下来,谁能担得起?
谁能不争不吵,不急着撇清?他倒好,风凉话说得轻飘飘。阿玛一向偏袒他,他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哪管我们这些弟弟的死活!”
“毫不相干的太子居然在此事上获益了?”
八阿哥紧紧盯着他。
十阿哥接道:“是,就是如此,”他不解的挠挠头,“说来也怪,他为何要站出来进言呢?此事与他何干?”
言至于此,骤然觉得不太对劲,细细想了想,看向八阿哥,小心翼翼问。
“八哥,你说,会不会是老七和太子早就串通好了?一个惹事,一个平事。
这样一来,既打压了大阿哥的锋芒,又彰显了他太子爷的贤德与胸襟。
毕竟前阵子太子才因‘私德有亏’被阿玛申饬,在外头的声望一落千丈。
此举正好能让他重获‘友爱兄弟、顾全大局’的好名声,可不是一举两得!”
八阿哥面色凝重,沉吟片刻道:
“倒也未必,昭仁殿那位的性子,你们也知道,素来谨慎,不喜与后宫妃嫔和前朝势力过多牵扯,更不愿让儿子卷入是非。
以她的行事,断不会主动让老七去和太子搅和在一起。这事只能说老七刚好帮太子解围。”
他看看九阿哥又看看七阿哥。
“你们想想要是大哥那支箭真的射出去,最丢脸的会是谁?”
八阿哥一拍案几,笃定道:“当然是……”他往太子幄帐扬了扬脸。
“射箭比试,太子十箭仅七中正鹄,成绩平平。而大哥前六箭便已一彩五中,声势正盛。
若他第七箭再中,甚至再来一彩,那太子今日在这满朝文武、蒙古王公面前,可就颜面扫地了。阿玛脸上,也必然无光。”
他冷冷一笑。
“老七这个‘无心之失’,真是歪打正着,帮了太子一个大忙!你别看阿玛方才震怒,怕是在他心里未必不在庆幸,甚至还有些许感激老七这‘莽撞’之举。
让他有了个台阶可下,顺势将此事定义为‘意外’,保住了太子的脸面,也稳住了局面。
否则,你以为阿玛为何那般轻描淡写的放过老七,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忽然侧首盯着九阿哥。
“倒是你,老九,你为何要掺和进去,还跳出来指认老七?任由他们几方去斗,你坐山观虎斗,难道不香么?何苦将自己也卷进这滩浑水?”
九阿哥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又是后悔又是委屈,懊丧地连连摇头:
“我……我这不是看八哥你一向与大哥交好,这才想……想替他分辨几句,顺带踩老七一脚,也好替大哥出口气。
哪曾想会是这样!要是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傻了才去惹这一身腥臊。这下倒好,把自己也赔进去了,简直是……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八阿哥逼问:“你且老实说,方才在场上,你当真亲眼看见是老七朝大哥那边,挥手驱赶野蜂了?”
九阿哥被他盯得有些心虚,支吾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我并未看得真切。是当时我身后有个太监,嘀咕了一句,说‘七阿哥挥手赶了一只野蜂,那蜂子就朝大阿哥扑过去了,要不然大阿哥的箭怎会射偏’。
我一时气不过,又想着这是个机会,就顺口接上了话茬……”
他真是欲哭无泪,哀哀叹息。
十阿哥一惊,急道:
“九哥,你身后哪来的太监?都是些箭囊,箭矢和一张摆弓的架子,你是撞鬼了不成?”
九阿哥悚然一惊,回头盯着他。
“真……真没人?你确定你看清了?千真万确?”
十阿哥重重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千真万确!我就站在你不远处,最多两三步开外,你身后有没有人我还能看不清?确实只有些杂物,绝无半个太监的影子!”
他已是吓得面色发白,连忙往八阿哥身边坐了坐,苦着脸道:
“八哥,您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2)
“看来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甚至老七的那只野蜂怕也是这幕后之人所放。我们都被他算计在内了。”
八阿哥眸光沉沉,心中一阵惊悚,只觉脊背发凉,阵阵寒意裹挟上身,便是帐外晴空万里,秋日和煦也驱散不了分毫。
他拍拍快要哭出来的九阿哥,宽慰道:
“此事已了,当时场面混乱,无人深究细查,如今时过境迁,再想查清,怕也是无从查起。
何况你说的太监是站在你身后,什么样貌你也不知,虽说记住个声音,但也不保证声音也是装出来的。
若这是有人设下圈套,故意引着我们去查,再顺势将脏水泼到某位兄弟或某位嫔妃身上。
届时我等互相猜忌攻讦,斗得两败俱伤,岂非正中了那幕后黑手的下怀?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眼下这哑巴亏,我们也只能吞下,日后行事,需得更加谨慎万分。”
十阿哥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九阿哥一眼。
“九哥,你也太冒失了!随随便便听旁人一句嘀咕,就当了真,还傻乎乎地跳出来指证。
这次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可要牢牢记住这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这般轻信冒失!”
九阿哥悔之晚矣,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更是为这幕后之人而心惊胆战,闻得此言忙不迭点头:
“是是是,十弟教训得是!这次是我糊涂,往后万万不敢了!一切但凭八哥做主,八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绝不再擅自妄为。”
他话音刚落,帐帘猛地被掀开,八阿哥的心腹哈哈珠子急匆匆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连行礼都顾不上,急声道:
“不好了,主子!大事不好了!那个……那个阿霸垓部的小格格说要报答主子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呢!”
“什么?”
三兄弟大惊失色。
小七手里漫不经心地颠着那枚射箭用的皮制扳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步履轻快地朝着马厩方向走去。
身后的辫穗随着步伐微微晃荡,神情轻松,姿态闲适,全无半点受罚后的愤懑与颓唐。
行至半路,元宵冷不防跳出来,跟在他身侧,仰起脸,笑盈盈地瞧着他。
“哥,你老实说,是不是……”
她挑了挑眉,一副你知我知的模样。
小七食指竖在唇边,冲她摇了摇头。随即手腕一翻,将那枚扳指收拢在掌心,竖指往天指了指,摇头晃脑,拖长声调,吊儿郎当地念道: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呐——”
元宵见他这副故作高深,实则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一笑,趁他不备,伸手就在他腰间软肉上掐了一把。
小七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方才那股子装模作样的劲儿瞬间破了功。
“少在这儿跟我掉书袋!” 元宵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收回手。
不过转瞬又是心疼哥哥的好妹妹,凑在他身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哥,说真的,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之前还以为你就是个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的缺心眼呢。
没想到,你心里竟有这般玲珑的时候。妹妹我,甘拜下风。”
她学着戏文里那些绿林好汉,有模有样地抱拳拱了拱手。
“得得得,别给我戴高帽。”小七瞥了一眼她。
“你哥我一向是有心眼的人好吧?一天天的就把你哥想的那般傻,宫里的孩子能有傻的吗?不过是有人不得不装傻,有人不屑于装罢了。”
言至于此,收了脸上的不羁,叹息一声。
“咱们额涅家世单薄,在宫里没什么倚仗。虽说自入宫以来,一直得阿玛眷顾庇护,但君心似流水,流水何当复,男人的心可不可靠,我自然一清二楚。额涅在这深宫里,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我们了。”
他语气沉重,听得元宵心中一凛,顿时收了笑,认真点头道:
“哥哥不必言明,我自是知晓这道理。”
小七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将她梳得整齐的鬓发揉得毛茸茸的,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放荡不羁的笑,有样学样,也冲元宵抱拳拱了拱手。
“好妹妹既然都懂了,那就有劳妹妹多在额涅跟前替哥哥美言几句,多说几句好话,哄她老人家开心开心。
额涅怕是早就看穿了我的小把戏,这会儿指不定正憋着一肚子火气呢。”
“好说好说!”
元宵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狡黠地眨眨眼。
“哥哥放心,哄额涅开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呢,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去铲你的……嗯,马粪,擦你的马尿去吧。”
她故意捏着鼻子,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还夸张地往旁边跳开两步,一本正经地补充。
“不过咱们可先说好,就一点!等你打扫完那马厩,身上味道……嗯,定然是别具一格。
你可千万别急着来找我和额涅。你自个儿惹的‘香’,可别连累我们俩也跟着受罪。”
小七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放心放心,只要你把额涅哄得眉开眼笑,不跟我秋后算账,我自然躲得远远的,绝不熏着你们!”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坏笑,故意拖长了声音。
“但是嘛……要是额涅还生我的气,不肯饶我。那我打扫完马厩,可就不洗澡了。还得趁你不备,往你那香喷喷的床上一躺……”
“别介啊!” 元宵一听,瞪圆了眼睛。
“放心好了,凭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定能为你平息额涅的‘雷霆之怒’!你就快些去干你的活吧,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了!”
说完,也不再等小七回应,生怕他真做出那等“熏人”的举动,忙不迭地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令窈回到幄帐,脸上惶惶之色瞬间烟消云散,一股震怒浮于眉间。
将发髻上的金钗玉饰一一扯了下来,啪的一声扣在妆台上。惊得宫人们胆战心惊,面面相觑,小心翼翼伺候着。
帐外,小双喜正吩咐着圆子和方子两个太监,让他们赶紧收拾些东西,速去马厩那边帮衬照看七阿哥。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生怕有丝毫疏漏。
帐内的令窈听得真切,立刻扬声道:
“我看谁敢去!他如今翅膀硬了,我是越发管不住他了。心思也活络得很,什么浑水都敢往里趟!
既然他自己惹出的事端,就该他自己担着。这苦果,合该让他好好尝尝,谁也不许去帮他!”
小双喜在帐外闻声,忙躬身应道:
“主子息怒!奴才明白。奴才并非是要去帮七阿哥干活,只是那马厩里既有咱们御苑驯养的马匹,也有蒙古王公带来的烈马。
蒙古马在草原驰骋,野性未驯,性子暴烈。奴才实在是怕万一有哪匹不识趣的畜生冲撞了七阿哥,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这才想着让圆子、方子过去,远远地照看着点儿,以防不测。”
令窈撒了一通气,渐渐平息下来,听了小双喜的顾虑,已有几分认同,柔和了语气道:
“只准远远地看着,若非性命攸关,绝不许上手帮忙,更不许替他做那些洒扫的活计。听见没有?”
圆子和方子连忙打着千儿应声嗻。
令窈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犹带怒容的脸,长长叹了口气。
“并非我这做额涅的心狠,非要看他受罪。实在是今日之事,众目睽睽之下,是主子爷亲口下的惩罚。这罚,他就得实实在在地受着。
你们若是暗地里伸手相助,一旦被其他阿哥或是他们身边的人瞧见,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口舌。传到阿霸垓郡王耳中,只怕更要觉得我们诚意不足,心存轻慢。
如今是在木兰围场,不比宫里安稳,人多眼杂,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小七他更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领罚,方能堵住悠悠众口,免得再节外生枝。”
帐外三个太监脸上带了几分凝重,又打个千儿道:
“奴才们明白了!谨遵主子旨意,定会小心行事!”
言罢,三人不再耽搁,脚步匆匆朝着马厩快步走去。
帐内,令窈独坐镜前,透过妆镜望着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