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仪式的现场,阳光好得有些过分。
金色的光线洒在崭新的红色横幅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彩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扩音器里,赵立春市长慷慨激昂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断续,像一盘跳针的老唱片。
江澈站在主席台最不起眼的角落,双手插在裤袋里,半眯着眼睛,神情恹恹。
他有点犯困。
昨晚和王金鼎那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耗费的心神远比在拍卖会上当导演要多得多。回到家后,他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醒来时依旧觉得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空洞的讲话,程式化的流程,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为社会进步而欢欣鼓舞的标准面具。他宁愿回办公室,把那叠关于城市排水系统改造的旧档案再看一遍,至少那上面的数字和管道图,是诚实的。
脑海里,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正打着哈欠,手里拿着一张菜单,纠结着中午是吃红烧肉还是酸菜鱼。
仪式终于进行到最后一项。
当那位戴着眼镜、气质温婉的聋哑学校校长,领着几十个孩子走上主席台时,现场的喧嚣似乎瞬间降低了一个分贝。
孩子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校服,一个个小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他们有些紧张,有些好奇,互相拉着衣角,用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热闹的世界。一个小女孩的蝴蝶结发卡歪了,她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抿着嘴唇。一个小男孩的头发倔强地翘着一撮,他偷偷地用手语和旁边的人比划着什么,脸上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们是如此的安静,与这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份安静,却自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们身上。
江澈的视线,也从远方的天际线,落到了这群孩子身上。
他看着他们,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太阳太烈了,孩子们站久了会中暑。这仪式,该快点结束了。
在校长的指挥下,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合力展开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画卷在风中微微抖动,像一面被撑开的船帆。
画上,是一座崭新而美丽的校园。明黄色的教学楼,翠绿色的塑胶跑道,高大的图书馆,还有一道绚烂的七色彩虹,从教学楼的一侧,横跨到另一侧,仿佛一座通往梦想的桥梁。画的笔触稚嫩,色彩大胆,充满了童真的想象。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鼓励的掌声。
江澈也跟着拍了两下手,准备等这个环节结束就开溜。
然而,他的目光顺着画卷往下,落在了那座彩虹桥下方时,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停住了。
那里,是上百个五颜六色的、小小的手印。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像一片盛开在画纸上的花田。每一个手印都那么小,掌纹清晰,带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印记。
这些手印,并没有杂乱无章地排列。
它们被极其用心、极其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组巨大而标准的手语动作。
江澈不懂手语。
可在那一瞬间,他看懂了。
那两个无声的动作,跨越了语言的障碍,像两道和煦的春雷,直接在他心里炸响。
——谢谢。
轰的一声。
周围所有的声音,扩音器里的讲话声,台下的掌声,风吹动彩旗的呼啦声,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江澈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深海般的寂静。
他的眼里,只剩下那幅无声的画,那上百个鲜活的手印,和孩子们那一张张纯真、明亮、带着羞涩笑意的脸。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温热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那颗早已被两世风霜磨砺得坚硬、冷漠的心底,悄然涌起。
这股暖流,不像喝下一口烈酒的灼热,也不像赢得一场智斗的快意。它很轻,很柔,像冬日午后透过窗格洒在身上的阳光,带着一种懒洋洋的、让人想叹息的暖意。
暖流从心脏出发,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僵硬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常年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甚至连眼眶,都有些微微的发热。
他想起了上一世。
他从乡镇一路卷到省厅,踩着无数人的肩膀,熬了无数个不眠的夜,写过比砖头还厚的报告,参加过比这场仪式隆重百倍的表彰大会。他得到过领导的赞许,同僚的嫉妒,下属的敬畏。
可他从未得到过这样一份“谢谢”。
一份如此纯粹、如此干净、不掺杂任何利益、不计较任何得失的感谢。
那些人感谢他,是感谢他背后的权力,感谢他能带来的资源,感谢他点头或摇头时所代表的利益。他们的感谢,是一笔交易,是一场投资。
而眼前这些孩子,他们什么都没有。
他们只有这一双双小手,和一颗颗真诚的心。他们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他最丰厚的回报。
江澈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这一世,他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躲避加班,为了保住摸鱼的环境,为了不被推出去当替罪羊。解决烂尾楼,是为了自己的清闲;改造老城区,是为了不被三大家族当成炮灰;为孩子们建学校,最初也只是为了完成那个该死的系统任务,不让自己的“官德”有亏,影响未来的躺平心境。
他的每一个动机,都谈不上高尚,甚至可以说是自私。
可就是这些自私的动机,却阴差阳错地,催生出了一些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
烂尾楼变成了网红酒庄,荒地成了聚宝盆。破败的老城焕发了新生,成了城市的名片。而这些无声的孩子,也即将拥有一个可以安放梦想的家。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一路身不由己的升迁,这一场场被逼无奈的“表演”,似乎……也并非全无意义。
这种亲手改变了一些什么、让一些人的命运变得更好一点的感觉,这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成就感……
似乎比找个清闲衙门喝茶看报,要更有意思一些。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他那片早已规划好只种“躺平”大白菜的心田里,悄悄地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脑海里,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警告!警告!宿主核心逻辑模块遭受未知高维情感协议攻击!】
【攻击源分析:“纯真感谢”型因果律武器。】
【攻击效果:宿主“绝对利己”底层代码被篡改,“躺平之心”防火墙出现0.01%的永久性破损!】
【警报等级:最高!宿主存在“意义成瘾”的风险!正在启动紧急修复预案!】
下一秒,江澈的脑海里,被系统强行注入了一系列画面。
马尔代夫的阳光沙滩,一个穿着沙滩裤的人悠闲地躺在遮阳伞下喝着冰镇椰汁。
京都的私家庭院,一个穿着和服的人在听着雨声,面前是冒着热气的抹茶。
阿尔卑斯山的小木屋,壁炉里火焰跳动,一个人裹着毯子在打瞌rou。
……
这些画面,本该是江澈梦寐以求的终极归宿。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些画面,他却觉得,它们似乎……有些褪色了。
远不如眼前这幅画卷上,那上百个杂乱却又充满生命力的手印,来得鲜活,来得动人。
【紧急预案失败!宿主对“摸鱼天堂”系列屏保产生抗性!】
【系统自检程序启动……正在分析“官德”属性变异原因……】
【分析结论:做好事,会上瘾。】
【系统最终建议:为了宿主的心理健康和“完美躺平”的终极目标,请宿主立刻远离当前高危情感污染源,并于24小时内,至少完成三项摸鱼成就(例:上班时间看小说一小时、开会时成功神游三十分钟、提前一小时下班),以对冲“担当”与“奉献”带来的精神内耗。】
江澈懒得理会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系统。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用他们还不太熟练的手语,一起“唱”着一首《听我说谢谢你》。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交响乐都动听。
他看着那个蝴蝶结歪了的小女孩,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正好奇地看着他。当发现江澈在看她时,她害羞地笑了,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然后举起小手,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对他做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江澈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猫爪,轻轻地挠了一下。
他忍不住,也抬起手,对着那个小女孩,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仪式结束了。
人群渐渐散去,赵立春被记者们团团围住,正在意气风发地描绘着云州教育事业的美好蓝图。
江澈没有动,他依旧站在原地。
周源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激动和感动。“江市长,太……太感人了。”
江澈“嗯”了一声,目光从那幅被小心翼翼卷起来的画卷上收回,落在自己的手上。
这是一双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上一世,这双手签过无数文件,也曾在酒桌上递过无数次投名状。
这一世,这双手泡过无数次茶,也写过好几份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方案。
他一直以为,这双手最适合的,是端着一杯茶,靠在藤椅里,翻着一本闲书。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双手,或许还能做点别的事情。
“江市长?”周源见他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轻声唤道。
江澈回过神,把手插回口袋,转身朝台下走去。“走吧,回去了。”
他的脚步依旧沉稳,背影依旧挺拔。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里,不再是空荡荡的疲惫和对下班的渴望。
那颗想躺平的心,依旧还在。
但心的旁边,那颗刚刚破土的、名为“意义”的种子,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迎着阳光,悄悄地,长出了一片新的绿叶。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奥迪车里,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干部,刚刚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关于江澈的最新一行评语:
“有霹雳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可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