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门前的旋转门,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陀螺,将厅内的浮华与厅外的夜色无情地分割开。
江澈刚刚从一场耗尽心神的盛宴中挣脱,只想立刻投身于那片宁静的夜色。然而,周源带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江市长……那块地……上个月刚从‘教育用地’改成了‘商业综合用地’……意向受让方,是金鼎置业。”
周源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飘忽,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钢钉,精准地钉入江澈的耳膜。
那一瞬间,江澈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脑海里,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刚刚把打包烤乳鸽的餐盒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的地面就突然裂开一道深渊,小人连同烤乳鸽一起掉了下去,背景是无尽的黑暗和三个大字:玩脱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王金鼎的反击会如此迅速、如此精准,而且是在他自以为大获全胜的顶点。
这不是巧合。
这是王金鼎的战书。
他在拍卖会上掷出五百万,买下所谓的“王冠”,看似是顺从了江澈的阳谋,实则是为了麻痹所有人。而真正的杀招,在这里。他用这块地告诉江澈,也告诉赵立春:在这云州,钱和脸面是你们定的,但规矩,还是我王金鼎说了算。
“江市长?您……您没事吧?”周源看着江澈突然沉默,脸色在酒店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不由得心头发紧。
江澈回过神,眼中的波澜瞬间平复。他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周源,平静地开口:“知道了。这件事,到你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可是,市长,那我们的学校……”
“学校会建的。”江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说完,他转身,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独自一人,缓步走入了路边的夜色里。
周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江澈那并不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孤单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酸楚和愤怒。他觉得,江市长为了那些孩子,在前方冲锋陷阵,却有人在背后捅出这样阴狠的一刀。
而江澈,此刻正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地走。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让他那因演戏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没有去想赵立春知道后会如何震怒,也没有去想怎么向那些翘首以盼的孩子们交代。他只是在脑子里,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
王金鼎这一手,确实高明。他掐准了时间点,在拍卖会尘埃落定之后,才让这个消息暴露出来。这时候,钱已经进了专户,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新校舍”上,期望值被拉到了最高。如果此时爆出地没了,那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市政府,尤其是他江澈和赵立春的脸上。
去硬抢?规划变更手续齐全,王金鼎那边占着“理”。
去找赵立春哭诉?那是无能的表现,只会让赵立春觉得他江澈也不过如此,能搞定阳谋,却摆不平暗箭。
王金鼎在逼他,逼他低头。
江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没有打给赵立春,也没有打给任何一个部门的领导。他翻到一个几乎没联系过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一个恭敬而干练的声音。
“江市长,您好。”是王金鼎的秘书。
“王总睡了吗?”江澈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董事长还没休息,您有事?”
“你跟他说,我手里有个生意,比他今晚拍下的那块地,至少大十倍。他如果感兴趣,半小时后,城南的‘静心茶舍’,我等他。”
说完,江澈便挂了电话,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
半小时后,静心茶舍,二楼雅间。
这里是云州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之一,没有熟人引荐,有钱也进不来。
江澈到的时候,王金鼎已经在了。他换下了一身名贵的西装,穿着一套宽松的中式盘扣短衫,正襟危坐,亲自在用一套紫砂茶具煮水烹茶。他面前的茶盘上,摆着两个小巧的青瓷品茗杯。
没有随从,没有保镖,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江澈进来,王金鼎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枞水仙的馥郁香气,和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江澈仿佛没有感觉到那股压力,他大大方方地在王金鼎对面坐下,拿起一只空杯,放在自己面前。
王金鼎将第一泡洗茶的水淋在茶盘的貔貅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始终没有开口,雅间里只有泉水在壶中沸腾的咕嘟声。
他在等江澈先开口。在他看来,江澈是来求饶的,是来谈判的。先开口,就输了气势。
江澈却也不急,他靠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副郑板桥的竹石图,嘴里还轻声念叨:“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好字,好句。”
王金鼎提壶冲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终于,一杯琥珀色的茶汤,被他推到了江澈面前。
“江市长深夜约见,不知有何指教?”王金鼎终于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温度。
江澈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赞道:“好茶。”
他抿了一口,才放下茶杯,抬眼看向王金鼎,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王总,今晚花了五百万,心疼吗?”
王金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想到江澈的开场白,竟是如此直接,如此不按常理。
“区区五百万,能为云州的孩子们做点贡献,值得。”王金鼎面不改色地回应。
“说得好。”江澈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可如果我告诉你,你今晚出的那五百万,非但不会亏,还能让你在三年内,连本带利赚回十个五百万。你信不信?”
王金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江澈,像一头审视猎物的孤狼。
江澈不理会他的目光,自顾自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地图,在茶盘边铺开。那是一张云州市的城区规划草图。
“王总,你拿下聋哑学校那块地,是想建一个新的商业综合体,对吧?”江澈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那个红色的地块上,“位置不错,毗邻老城区,靠近主干道,做好了,一年有个几千万的利润,不难。”
王金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江澈的手指,忽然从那个红点,划过大半个地图,落在了城东一片目前还略显荒芜的区域。
“但这里,”江澈的手指,在那片区域上重重一点,“能让你成为未来二十年,云州真正的商业教父。”
他抬起头,迎上王金鼎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明年年初,市行政中心会整体东迁,新址就在这里。后年,地铁三号线和五号线的换乘枢纽,会在这里落成。三年内,省里规划的高新科技产业园,会把总部基地放在这里。”
“江市长,画饼充饥,可不是你这个级别的干部该做的事。”王金鼎冷笑一声,他显然不信。这些规划,在市里连风声都没有,他一个刚来不久的副市长,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确切。
“信不信,由你。”江澈收回手,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姿态,“我只是来跟你做个生意。你把那块‘教育用地’,还给孩子们。我把这块‘未来’,给你。就当,交个朋友。”
他看着王金鼎,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
“王总,你是个聪明人。今晚的拍卖会,你丢了面子,所以你想用一块地找回来。可为了这点面子,得罪一个真心想为你铺路的市长,和一个……运气还算不错的我,值得吗?你可以在那块地上建一个年入几千万的商场,然后看着你的对手,在这片未来的市中心,建起一座价值几十亿的商业帝国。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雅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王金鼎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被江澈点过的位置,脑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江澈的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却正好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野心。他能走到今天,靠的绝不仅仅是心狠手辣,更是过人的商业嗅觉。江澈描绘的蓝图,太过诱人,也太过真实。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掌握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关于未来的信息。
最关键的是那句话——“交个朋友”。
这是一个台阶,一个带着巨大诱惑的台阶。他如果接了,不仅能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宝地,还能化解与市府的潜在矛盾,甚至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年轻副市长,建立起某种微妙的联系。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许久,王金鼎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江市长,果然名不虚传。”他站起身,对着江澈,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热情,但绝对真诚的笑容,“那块地,明天一早,我会亲自去规划局,申请恢复其教育用地性质。就当是,金鼎置业为孩子们,额外捐赠的一片心意。”
……
三日后,云州市特殊教育学校新校区,奠基仪式现场。
阳光明媚,彩旗招展。赵立春市长在台上发表着热情洋溢的讲话,台下掌声雷动。
江澈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些昏昏欲睡。那天晚上之后,他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王金鼎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所有手续就全部办妥。一场足以引发官场地震的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赵立春甚至都不知道有过这么一段插曲。
仪式进行到最后一项。
聋哑学校的校长,一位戴着眼镜的温婉中年女性,带着几十个孩子走上了主席台。
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校服,脸上带着羞涩而又兴奋的笑容。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在校长的指挥下,缓缓展开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画卷上,是一座崭新而美丽的校园,教学楼、操场、图书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天际。
而在画卷的最下方,是上百个五颜六色的、小小的手印。这些手印,被巧妙地排列组合,构成了两个巨大而标准的手语动作。
江澈不懂手语,但他看懂了。
那是——谢谢。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掌声、讲话声、喧嚣声,似乎都消失了。江澈的眼里,只剩下那幅无声的画,和孩子们那一张张纯真、明亮的脸。
一股从未有过的、温热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那颗早已被两世风霜磨得坚硬无比的心底,悄然涌起,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叮!检测到宿主“官德”属性发生未知变异。】
【系统警报:宿主“躺平之心”防御屏障出现轻微裂痕。原因分析:遭到“纯真感谢”之高维情感攻击。】
【系统紧急预案启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