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走下舞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身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身前是无数张激动、崇拜、敬畏交织的脸。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万米高空走钢丝的演员,刚刚完成了一场惊险的表演,身体还留在舞台上,灵魂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他没有回到角落的座位,而是顺着宴会厅的边缘,朝着出口的方向,不疾不徐地移动。他甚至已经规划好了路线:穿过这条摆满香槟塔的长廊,绕过那个正在补妆的女主持,从侧门溜出去,直接下地库开车走人。至于后续的媒体采访、庆功酒会,都与他无关。
钱凑齐了,任务启动了,他的阶段性工作已经完成。
剩下的,就是执行层面的事了。
周源正激动得满脸通红,准备冲上去向他的偶像表达滔滔江水般的敬仰之情,却发现江市长正在以一种优雅而坚定的姿态,离人群越来越远。
就在江澈的手即将触碰到侧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面前。是赵立春的秘书,小林。
小林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身体却站得像一堵墙,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市长,赵市长在贵宾休息室等您。”
江澈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心中那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贵宾休息室里,没有了宴会厅的喧嚣。厚重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所有声音,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茶香和雪茄燃烧过的余味。
赵立春没有坐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着手,眺望着窗外云州市璀璨的夜景。那片由无数灯火汇成的星河,似乎正映照着他此刻澎湃的内心。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地落在江澈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审慎和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了极点的情绪——有欣赏,有震惊,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亲自提起红木茶盘上的紫砂壶,给江澈倒了一杯茶,推了过去。
“坐。”
江澈坐下,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杯壁温着自己的手。他知道,真正的“汇报”,现在才开始。
赵立春也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他盯着江澈,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小江,”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激动过后的疲惫,“今晚这场戏,是你写的剧本吧?”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江澈抬起眼,平静地回应:“市长,我只是搭了个台子,戏是各位企业家自己唱的。”
“好一个‘自己唱的’!”赵立春猛地一拍大腿,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你这一手,哪里是搭台子,你这是在铸一个鼎,然后把所有人都请进去,用文火慢慢地炖!”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说,像是在复盘一场经典的战役。
“先让陈望年发文章,占领道德高地,这是‘伐谋’!把舆论的弓拉满!”
“然后,你去找那些老物件,那不是什么拍卖品,那是三道催命符!一道问‘孝不孝’,一道问‘诚不诚’,一道问‘强不强’!你把他们三家的脸面、软肋和王冠,全都摆在了全市人民的面前,让他们自己选!”
“最绝的是那句‘无价’!不定价,就是逼着他们自己给自己的脸面定价!李宏业的面子,值三百万;张四海的‘匠心’,值三百二十万。你甚至算准了他们之间会相互攀比、相互斗气!”
赵立春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亮。
“我原以为,王金鼎会是个变数。他那五百万,确实有几分枭雄气概,把一场‘羞辱’变成了他的个人秀。可我后来想明白了,他跳得再高,也还是在你画的圈里!他越是表现得财大气粗,就越是坐实了‘新乡贤’的头衔,就越是把‘回报社会’的责任,死死地扛在了自己肩上!他出的钱越多,你这场戏就越成功!”
“最后,你上台那几句话!‘钱凑齐了’,‘项目启动了’,‘谢谢大家’!半句废话都没有!你把所有的光环和功劳,都留给了我,留给了市委市政府,留给了那些企业家,你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这份举重若轻,这份大功不居……”
赵立春停下脚步,重新坐回到江澈面前,他死死地盯着江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整晚的问题:
“小江,你告诉我,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面对这堪称石破天惊的赞许和剖析,江澈的内心毫无波澜。
他只是觉得,赵市长的想象力,似乎比自己还丰富。
【叮!检测到核心配角赵立春已进入深度“迪化”状态。】
【系统评价:您精心设计的“阳谋”,被对方解读为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史诗。恭喜宿主,您在“被动封神”的道路上,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江澈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诚恳”与“惭愧”的表情。
“市长,您真的过奖了。”他轻声说,“我哪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财政的钱是民生大计的钱,不好动。这些孩子们又等不了。我琢磨着,咱们云州这么多成功的企业家,都是有情怀、有担当的,只是缺一个机会。我做的,无非就是把他们的善心,引导出来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真挚:“说到底,还是您领导有方,为云州创造了这么好的营商环境,才有了这么多有实力的‘新乡贤’。我只是运气好,恰好点了一把火,没想到大家的爱心火焰这么旺盛。”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功劳都推得干干净净,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运气好的点火童子。
赵立春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他忽然笑了,笑得畅快淋漓。
这小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藏拙!
他越是这么说,赵立春就越是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能力问题,这是深不可测的政治智慧和心性修为!
妖孽!真正的妖孽!
“好!好一个‘运气好’!”赵立春不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他站起身,走到江澈身边,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期许。
“小江,你不是我的福将,你是我们整个云州的福星!”赵立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老城区改造,你用‘绣花’的功夫,四两拨千斤;这次学校的事,你又用一场阳谋,无中生有!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有你在,云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从今天起,你放手去干!不要有任何顾虑!整个云州,只要你看准了方向,需要什么资源,需要什么政策,我赵立春,给你兜底!”
这番话,已经不像是上级对下级的许诺,而更像是政治盟友之间的誓言。
江澈心中警铃大作。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他只想当个工具人,用完就扔,千万别产生什么革命友谊。那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和责任。
他连忙站起身,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市长,我一定在您的领导下,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特意加重了“在您的领导下”和“本职工作”这几个字,试图把自己重新拉回到一个普通副手的位置上。
赵立春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性子沉稳,不喜张扬。
“行了,时间不早了,今晚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赵立春体贴地说。
江澈如蒙大赦,立刻告辞。
走出贵宾休息室,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比连开三天会还累。
他快步穿过已经有些冷清的酒店大堂,只想立刻钻进自己的车里。
然而,刚到旋转门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又冲了过来。
是周源。
他手里拿着手机,脸上却不是江澈预想中的兴奋和崇拜,而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混杂着焦急和困惑的表情。
“江市长!”周源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钱……钱是凑齐了,刚刚财政局那边也确认了,会设立专门账户,专款专用!”
“这是好事啊。”江澈看着他。
“可是……”周源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他把手机屏幕递到江澈面前,上面是一条刚刚收到的短信。
“可是,我刚才让市规划局的朋友帮忙调一下聋哑学校新校区那块预留地的最新资料……结果发现,那块地,上个月刚刚调整了用地性质,从‘教育用地’改成了‘商业综合用地’。”
周源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而且……这块地的意向受让方,已经有了。就是……金鼎置业,王金鼎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