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头一震,手中奏疏险些滑落。宜修的头风是老毛病,却从未这般严重到晕厥的地步,偏偏赶在钦天监奏报星象之后,不由得让他将两者牢牢联系起来。他猛地站起身,龙颜沉凝:“怎么回事?前日见皇后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如此凶险?”
“回皇上,娘娘昨夜批阅宫务至深夜,晨间起身便觉头痛欲裂,起初还强撑着,谁知未过一个时辰,便突然栽倒在地。”江福海额头冒汗,叩首道,“太医说,娘娘此次头风发作空前严重,似是受了极大的邪祟侵扰,脉象紊乱,恐有性命之忧啊!”
“邪祟侵扰?”皇帝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再次扫过奏疏上“危害皇后凤体”的字眼,心中那点疑虑渐渐被不安取代。他素重星象,更看重朝堂安稳,此刻奏疏所言与皇后急症恰相印证,由不得他不信。
“摆驾景仁宫!”皇帝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行至殿门口,他忽然驻足,回头对身旁总管太监苏培盛吩咐:“传旨下去,凌云峰甄嬛,暂且不必议及回宫之事。钦天监所言星象凶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待皇后凤体安康,再作计较。”
苏培盛躬身应诺:“奴才遵旨。”低头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旋即被更深的无奈与涩意掩去。
他跟随皇帝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皇后这“适时”发作的头风,偏巧赶在钦天监奏疏递上来的当口,这般严丝合缝的巧合,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精心布下的局。只是这局布得巧妙,星象为引,急症为托,桩桩件件都占着“为中宫安稳、固大清国本”的名头,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他心中暗叹,古人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才算真真体会到这字句里的寒凉。崔槿汐,与自己在这深宫里相互扶持着走过多少寒夜,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彼此的牵挂早已刻进骨子里。她往日待自己多有照拂,嘘寒问暖从不曾怠慢,便是一块糕点、一杯热茶,也总想着分他一份。甄嬛娘娘当年在宫中时,虽算不上对他格外恩厚,却也从未有过半分苛责,更因着槿汐的缘故,待他多了几分体面。如今娘娘落得这般境地,不过是碍了皇后的眼,便被安上“妖星应兆”的罪名,何其无辜。
皇后手段深沉,早将后路堵得严严实实,这世上最无力的,莫过于明知是冤屈,却辩无可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旨意,如寒潭深水,将凌云峰上的甄嬛娘娘再次卷入绝境,也将他与槿汐那点隐秘的念想,一并拖入无边暗夜里。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鬓边新生的白发,只觉得这紫禁城的夜色,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往后的日子,怕是连偷偷给槿汐递个话、宽宽她的心,都成了奢望。
皇帝大步踏出养心殿,龙辇匆匆往景仁宫而去。他未曾察觉,御案上那份奏疏的边角,正被殿外吹入的风轻轻掀起,而苏培盛立在原地,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后宫的风波,终究是没个停歇的时候。
听涛馆的夜,比养心殿更沉几分。宜修屏退了所有宫人,独留剪秋守在殿外,殿内只余案上残烛跳跃,映着她苍白的面容。
剪秋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瓷盏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药气里混着些微不易察觉的腥涩。“娘娘,章太医的药备好了。”她声音压得极低,眼底藏着难掩的担忧——天南星虽毒性不烈,可终究是毒物,娘娘万金之躯,竟要靠这东西赌一局。
宜修抬手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瓷壁的温热,却觉心底一片寒凉。她素来惜命,更不屑拿自己做筏子,可甄嬛一日不除,她这后位便一日不安,如今已是避无可避的绝境。“章弥的分寸,本宫信得过。”她轻声说着,目光落在药碗里翻滚的药渣上,那细微的毒性,便是她引皇帝怜惜、坐实甄嬛“妖星克主”的筹码。
她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天南星特有的麻意,缓缓浸进脏腑。放下碗时,她指尖微微发颤,却强自稳住心神,对剪秋道:“按方才说好的,去请章太医来‘诊治’,动静要轻,却也得让养心殿那边听见风声。”
剪秋应声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宜修扶着案沿起身,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天南星的药性虽缓,却已开始作祟。她走到镜前,望着镜中面色愈发苍白、眼底隐带青黑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笑。
“甄嬛,你既敢从凌云峰窥伺本宫的位置,便该料到今日。”她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有过期待,如今只剩无尽的执念,“这一局,本宫赌上自身,你输不起,也逃不掉。”
不多时,章弥太医便躬身而入,诊脉时神色凝重,口中连连叹息:“娘娘脉象虚浮,内有郁毒侵体,怕是……怕是近日心绪不宁,又遭邪祟所扰,才让毒物趁虚而入。”他句句都照着宜修的吩咐,既点出“中毒”,又暗合“星象作祟”的说法。
宜修靠在软榻上,气息微促,故意放轻了声音,却足以让门外的小太监听得分明:“劳烦章太医了,只盼这身子能撑住,别让皇上忧心,也别让……别让那不祥之人坏了宫中安宁。”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剪秋进来回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娘娘,养心殿的小太监来问了,听闻娘娘不适,皇上说晚些便过来探望。”
宜修缓缓阖上眼,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天南星的麻意还在蔓延,可她心中却安定下来——这步险棋,她走对了。只要皇帝亲眼见她被“妖星”所累、中毒虚弱,那道永镇凌云峰的旨意,便再无更改的可能。
夜漏三刻,养心殿的明黄仪仗冲破宫禁的沉寂,皇帝一身常服,眉宇间凝着几分凝重,抬脚迈进了药气弥漫的听涛馆。檀香混着药味缠在一处,烛火摇摇晃晃,把满室都染得萧索。
宜修斜倚在软榻上,鬓边那支翡翠嵌东珠的扁方松了半截,几缕乌发垂落在颊边,衬得她脸色白如宣纸,唇色泛着淡淡的青灰。她右手虚搭在膝头,指尖微微蜷着,像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榻边早立着两个人,祺贵人瓜尔佳氏穿一身桃粉宫装,眉眼间全是焦灼,见皇帝进来忙敛衽行礼,声线里带着刻意做出来的急切;宁常在叶澜依则是一身素色劲装,神色淡淡的,规矩地垂手站着,目光落在宜修苍白的面庞上,藏着几分旁人难察的探究。
“皇上万安。”两人异口同声,恭谨的语气里各藏着心思。
宜修听见脚步声,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勉强撑着要起身,肩头刚抬就泄了力,刚一动便被皇帝抬手按住:“免了,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躺着。”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背,皇帝眉心皱得更紧,“章弥说你内里郁毒侵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宜修顺势靠回软枕,胸口微微起伏,气息都带着几分急促,说话时还轻轻咳了两声,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劳皇上挂心,也劳妹妹们惦记。臣妾也说不清,这些日子总觉得心口发闷,头风也越来越频繁,原以为只是心绪不宁闹的,没成想竟是沾了毒物。”她垂着眼,眼尾悄悄泛了红,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语气里裹着几分委屈,又掺着些后怕,“许是那星象之说当真应验了,臣妾这身子,竟真受不住那妖星的冲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