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低声长谈后,老谭领着神色已趋平和的钱永成,走回宋少轩跟前。老谭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如常:“东家,您瞧,这事……这么定,可还妥当?”
他将决定权轻轻递回,礼数周全,却也将钱永成去留的最终裁量,明明白白摆在了东家面前。
宋少轩早已想通其中关节,此刻便顺着老谭的话,笑呵呵地一摆手,“谭伯,您是老成谋国的人,您看着办便是。我嘛,乐得做个清闲的甩手掌柜,岂不美哉?”言语间是全然的信任,也悄然将这“用人”的权柄交还给了老谭。
正说话间,楼梯口传来些许动静。只见自中院雅间鱼贯走出几位长衫整洁的书生。为首一人约莫三十许,面容清癯,气度儒雅,谈吐间带着书卷气。
一眼瞥见窗边的林公子,顿时面露喜色,快步上前,抱拳朗声道:“林公子!真是巧了,今日竟在此处遇上您!好些日子未曾拜会,心里正惦记着。”
他侧身引见身后几位同伴,“这几位是远道自岳麓书院来的朋友,皆是博学之士。我们正欲寻个清净处小酌,顺带商议些文稿事宜。不知林公子可否赏光,移步一同吃个便饭?也好让这几位南来的朋友,一睹您清仪。”
林公子闻言,只是温文一笑,抬手虚虚一按,婉拒道:“王兄盛情,心领了。只是贵报社的编务常会,我素来极少掺和。我辈散淡之人,不过偶有感触,信笔涂抹两篇闲文罢了。若要每日枯坐案头,按期交稿,受那章程约束,实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这懒散性子,怕是改不了咯。”
那王姓书生听罢,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遗憾,却也知道林公子性情如此,勉强不得,只得再次拱手,叹道:“唉,您啊,总是这般清风明月,洒脱不羁。也罢,既然如此,便不扰您清兴了。我等先行一步,告辞。”
他正要带着同伴转身离去,同行中一位年约五旬、鬓发已见斑白的老者,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老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眼中疑惑越来越浓。
就在王书生告退转身之际,这老者突然浑身一震,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直直望着老谭问道。
“请恕唐突。您、您莫非是湘人?谭家的……谭三爷?我是川石啊!城南柳家的柳川石!三爷,您……您怎会在此处?谭老大人他……如今身子骨可还康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带着旧日称呼与浓浓乡音的问询,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周遭空气瞬间为之一凝。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聚焦在了那始终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眼睑微微一颤的老谭身上。
“认错人了。”老谭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他猛地扭过脸去,避开了老者殷切探究的目光,只留下一个线条绷紧的侧影。
“我就是个开茶馆的买卖人。”说罢,竟不由分说,一把攥住还有些茫然的钱永成的胳膊,径直朝通往后院的门帘走去。
那老者仍不甘心,在后急追了两步,口中犹自唤着“三爷”,老谭却头也不回,棉布门帘被他掀起又落下,晃荡间已不见了人影,只剩帘子兀自摆动,将那未完的追问与满堂的惊疑都隔绝在了外头。
这一切,却被堂中几个心思活络的茶客,暗暗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不过一个时辰光景,邻近酒肆里,几杯黄汤下肚,便有人将老裕丰里这场风波当作了绝佳的下酒谈资。
“你们是没瞧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瘦长汉子说得眉飞色舞,筷子敲得碗边叮当响,“那老谭,平日里闷葫芦似的,今儿可真是露了相了!几句话,刀刀见血,把那西北来的当铺掌柜驳得面红耳赤,句句都在穴位上,愣是让人服服帖帖,差点就要磕头叫祖宗了!”
他绘声绘色,将老谭如何用行内切口镇场,如何揭破永利老底,如何最后又出人意料地将人留下,说得活灵活现。
说到最后那段小插曲,他更是端足了架势,眼里闪着窥知秘密的光:“最绝的是后来!有个老先生,像是认出了老谭,赶着叫“三爷”,追问家里老爷子安好。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老谭脸一沉,甩下一句“认错人了”,拉着那新收的掌柜就走,那叫一个快,活像后头有火燎着!嘿……”
他啜了口酒,摇头晃脑,感慨道,“我就说嘛,老裕丰这谭掌柜,绝不是普通看店老头。如今看来,果真是深藏不露的人物。没有点真底子、老来历,哪能张嘴就是那些门道,又哪至于……这么怕人认出来?”
他这番感慨恰好飘进了酒肆最角落一张桌子上,独坐独饮的章二明耳朵里。
这章二明,生得尖嘴猴腮,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跟那死了的“章耗子”一个德行,专靠在这四九城的犄角旮旯里钻营,打探些风声秘闻,贩卖消息,有时也撺掇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以此换些快活钱。此刻听了这番话,他那对招风耳立刻支棱起来,小眼睛里精光一闪。
“老裕丰……谭掌柜……怕人认……”他心下飞快盘算。这几日,城里那些黑龙会的人,不正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撒钱收买关于老裕丰茶馆的消息么?
一条可靠的风声,听说能值两块现大洋!两块大洋,足够他章二明舒舒服服混上七八天了。
想到这里,他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三口并作两口,将桌上那碟卤水豆干囫囵包进油纸,又仰起脖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烈酒烧喉,他却浑不在意,只胡乱用袖子抹了抹嘴,那双贼眼迅速往酒肆里扫了一圈,见无人特别注意他,便缩着脖子,像只真正的耗子般,悄无声息地溜出酒肆,转眼就消失在门外熙攘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