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得彻彻底底……这是钱永成此刻唯一清醒的认知。时代的风向早就变了,只是他过去不曾低头细看,或者不愿承认。
他这张曾经在西北商场上也算能言善辩的嘴,到了这四九城,竟全然失了效力。任凭他如何巧舌如簧,摆资历、论行规,终究没能在这京城的行当里,为自己挣下半寸立足之地。
最后的退路,似乎只剩下收拾起那点破碎的自尊,回到地方县镇,去寻一口也许不那么体面、却足以糊口的饭食。
自打永利典当那面金字招牌轰然倒下,钱永成的财路便如同被拦腰斩断的河流,彻底枯竭了。
回想往日,他走得实在太顺了,顺得让他错把那时代的红利与垄断的优势,当成了自己的真本事。与京城里那些需要火眼金睛、精通各类古玩珍宝鉴定,终日提心吊胆防备“打眼”的朝奉不同,他钱永成何须那般劳神?
他的倚仗,从来就不在具体的“物”上,而在于那两条牢牢握在手中的“输血管”:一条勾连晋商,盘剥草原;一条把控矿源,坐地生财。他只需看准大势起伏,打点好关键的人物关系,财富便会如同受到牵引的活水,自行滚滚而来。
可这套在西北畅通无阻的“本事”,到了藏龙卧虎的京城,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京城里那些根基深厚的大当铺,靠的是实打实的眼力吃饭——懂行收货,精准估价,靠利差与息差稳健牟利。
钱永成那套依托人脉与渠道的空架子,与这里的生存法则格格不入。更何况,眼前这家“利丰当铺”,人家明摆着走的是更接近现代银号的借贷融资路子,玩的是资金流转的效率。
任他钱永成把老行规说得天花乱坠,在这全新的游戏规则面前,他一身所谓的“本事”,竟全然派不上用场。他,成了一个被旧时代温床宠坏,却又被新时代无情抛弃的,尴尬的“闲人”。
“前辈,金爷,”钱永成声音低哑,撑着桌沿缓缓起身,背脊微佝,早没了初来时的挺括。他面向老谭与金玉林,双手垂落身侧,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几乎及地的长揖,“在下今日莽撞,意气用事,给二位添了堵,扰了贵宝地的清净……实在对不住。”
言毕,他直起身,脸上火辣辣的,眼神避开众人,只盯着自己鞋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便默然转身,朝着茶馆门口那方透着光亮的门帘走去,背影萧索,步履沉缓,每一步都透着落寞。
就在他经过老谭身边的一刹,身前传来“嗒”的一声轻响。是老谭那杆黄铜烟锅,不轻不重地横了过来,恰好虚虚拦在他身前。
“别忙着走啊,”老谭的声音依旧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怎么着,还抹不开那点脸面?”
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从他唇边鼻端徐徐散开,“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人,连“到什么山头做什么柴”的道理都不懂?既然都寻到这儿来,打算讨口饭吃了,还硬端着那二两骨头,给谁看呢?”
钱永成身形僵住,没回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老谭也不看他,只用烟锅轻轻点了点旁边的空凳腿,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不就是想谋一份差事,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么。”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有,留下吧。”
钱永成猛地转过身,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绝处逢生的惶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干涩的声音:“前辈……您此话……怎讲?”
老谭这才略略抬眼,目光穿过缭绕的烟气,落在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留下,”
他言简意赅,“包你吃住。给你一份差事做着。薪俸不算丰厚,但保你衣食无虞,在京里,也能维系一份起码的体面。”
他顿了顿,将烟锅在凳脚上轻轻磕了磕,抖落一截灰白的烟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茶钱,“你看,留下帮我打理这间老裕丰茶馆,可好?”
宋少轩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老谭如今是他宋家的总管,里里外外、大小事务皆由其一手操持,这茶馆的日常自然也归他辖制。
可眼下这一出,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还句句如刀、揭人底细的老谭,怎的转眼就要将这上门“踏路”、险些让金玉林下不来台的钱永成留下?还要将茶馆交予他打理?他下意识侧头,带着疑问的目光投向身旁一直静观其变的林公子。
林公子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他并未看宋少轩,目光仍落在老谭与钱永成那边,只微微倾身低语道:“呵,物尽其用罢了。老谭这双眼睛,毒得很。他是瞧上这人身上那点迎来送往、周旋各方的本事了。”
这话瞬间让宋少轩豁然开朗。旳确如此,钱永成那套依托渠道开拓人脉,在西北垄断经营的本事,在京城当铺的新格局里确已英雄无用武之地。
可若换到茶馆这方天地,却未必不能焕发新生。老裕丰如今声名在外,登门的已有不少达官显贵、商贾名流。
他们时常在此聚会议事,雅间里谈的都是要紧的买卖、隐秘的交易。馆里正缺一个既能镇住场面、又懂得眉眼高低、能妥帖照拂各方人物的掌柜。
钱永成多年在复杂利益网中周旋的经验,那份察言观色、拿捏分寸、甚至必要时软硬兼施的手腕,不正契合此间所需?
想通了这一层关节,宋少轩再抬眼望去,看着老谭正与微微躬身、神色由惶惑渐转认真的钱永成低声交谈,那画面便霎时有了全然不同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