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卫军械库的青石板上,硫磺痕迹像一幅狰狞的地图,蜿蜒着伸向库房深处。沈炼蹲在痕迹边缘,指尖轻轻拂过焦黑的印记——那是火药爆炸后留下的残渣,混合着石板的碎屑,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张猛,”他头也不抬,“去把技术房的‘显影粉’拿来。”
张猛应了一声,转身走向行辕后方的临时板房。所谓“显影粉”,是沈炼根据宋代《武经总要》中的“火药分析法”改良的——将硫磺、硝石、木炭分别研磨成粉,加入特定比例的“皂角水”,涂抹在可疑物上,若有对应成分,便会显现出不同颜色的荧光。
不一会儿,张猛捧着一个锡盒回来。沈炼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三种颜色的粉末:红色硫磺、白色硝石、黑色木炭。他取出红色粉末,加水调和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硫磺痕迹上。
“滋啦——”
粉末接触到痕迹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声响,焦黑的印记上渐渐浮现出一层淡红色的荧光。“果然是硫磺。”沈炼喃喃自语,“而且纯度极高,几乎没有杂质。”
“大人,”张猛指着荧光边缘,“这里还有一点白色,像是硝石。”
沈炼用同样的方法测试,白色粉末涂抹后,果然显现出更亮的白光。“硝七硫二炭一……”他默念着倭寇火药的经典配方,“这比例,与我们在浙江缴获的完全一致。”
“倭寇的火药,为何会出现在松山卫?”张猛不解。
“有两种可能。”沈炼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一,盗炮者是倭寇,他们用火药炸开了军械库大门;二,内贼勾结倭寇,用倭寇的火药制造了爆炸假象。”
他走到库房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破碎的木箱。“这些箱子是装火药的吗?”
“是的,”松山卫的老军需官颤巍巍地回答,“每个箱子装二十斤火药,原本是给神机营准备的。”
沈炼捡起一块木板碎片,上面同样沾着硫磺痕迹。“爆炸是从这里开始的?”
“应该是。”老军需官说,“昨晚丑时,我听到库房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火药爆炸。等我带着人赶到时,大门已经被炸开了,炮位全空了……”
沈炼的目光落在库房中央的地面上。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凹坑,直径约三尺,边缘的青石板被高温烧得开裂。“这是火药引爆后形成的‘炸坑’,”他解释道,“如果是倭寇用火药炸门,应该会在门口留下更大的痕迹,而不是在库房中央。”
“你的意思是,爆炸是故意制造的假象?”张猛问。
“很可能。”沈炼走到炸坑边,用匕首撬起一块石板,下面露出一个小洞。“这里有个暗格。”
暗格里藏着一个小瓷瓶,瓶身上画着一朵樱花——又是倭寇的标志。沈炼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正是倭寇常用的“迷烟”(曼陀罗花提炼的麻醉剂)。
“盗炮者先用迷烟迷晕守军,再用火药炸开大门,盗走佛郎机炮。”沈炼推断,“但爆炸的位置不对,说明他们对火药的使用并不熟练——或者说,他们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
“为什么不想引起动静?”张猛追问。
“因为他们在松山卫里有内应。”沈炼将瓷瓶收好,“内应帮他们摸清了守军的换岗时间、火药库的位置,甚至王冲的营帐布局。他们只需要悄悄运走火炮,不必惊动其他卫所。”
这时,李如松带着一个士兵走进库房。“沈大人,”他说,“那个伙夫招了!案发前一天,来找王统领的公子哥,确实是成国公府的朱应魁!”
沈炼心头一震。朱应魁,成国公朱希忠的独子,果然涉案!
为了进一步确认火药配方,沈炼决定亲自试验。他让张猛从技术房搬来一个小型“神机弩”,将剩余的火药残渣装在竹筒里,绑在弩机上。
“瞄准库房外的空地。”沈炼下令。
张猛拉动弩机,竹筒“嗖”的一声飞出去,在空地上炸开,掀起一片尘土。沈炼走到爆炸点,采集了新的样本,再次用显影粉测试。
“硝石比例偏高,”他皱眉道,“正常倭寇火药是‘硝七硫二炭一’,这次的样本是‘硝八硫一炭一’——硝石多了,威力更大,但燃烧速度更快,容易炸膛。”
“这说明什么?”李如松问。
“说明盗炮者使用的火药,不是直接从倭寇那里买来的,而是自己配制的。”沈炼解释道,“他们可能得到了倭寇的配方,但技术不够娴熟,导致比例失调。”
“自己配制?”张猛惊讶,“辽东哪里有这么多硝石和硫磺?”
“硝石可以从厕所的墙角刮,硫磺可以从火山口采集。”沈炼想起《天工开物》中的记载,“辽东的‘汤泉’附近就有硫磺矿,而硝石……松山卫的伙夫说,朱应魁曾派人去附近的村子收购‘粪土’,说是要用来肥田。”
“粪土?”李如松恍然大悟,“硝石是从粪土中提取的!”
“没错。”沈炼点头,“成国公府若想配制火药,完全可以利用朱应魁的身份,在辽东低价收购硝石和硫磺,再偷偷运到松山卫。”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匆匆跑进来:“大人,锦衣卫急报!成国公府的家丁王二,昨夜在广宁卫附近被抓获,他招认了!”
广宁卫的监牢里,王二被绑在木桩上,脸上满是鞭痕。他原本是成国公府的“护院”,负责看守朱应魁的私宅,一个月前被派到辽东“办事”。
“说!谁让你去松山卫的?”张猛厉声喝道。
王二哆嗦着,眼神躲闪:“是……是朱公子……”
“朱应魁?”沈炼走近,“他让你做什么?”
“偷……偷佛郎机炮。”王二的声音细如蚊蚋,“朱公子说,成国公要这批炮,用来‘清君侧’……”
“清君侧?”李如松皱眉,“成国公想造反?”
“不是造反……”王二哭丧着脸,“朱公子说,严党虽然倒了,但徐阶还在,他爹看不惯徐阶专权,想借倭寇之手,把徐阶赶下台……”
沈炼心头一凛。成国公府竟想勾结倭寇,发动政变?
“佛郎机炮呢?”他追问,“你们把炮藏在哪儿了?”
“藏在……藏在松山卫的后山。”王二说,“朱公子雇了几十个民夫,连夜把炮运到后山的‘黑风洞’里,准备等倭寇的船来了,一起运走……”
“倭寇的船?”张猛抓住重点,“倭寇什么时候来?”
“朱公子说,下个月十五,倭寇的‘大船队’会从朝鲜海峡过来,到时候……”王二话未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沈炼低头一看,只见王二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刀柄上刻着“浪人组”三字——又是倭寇的刀!
“有刺客!”张猛大喊一声,拔出佩刀护在沈炼身前。
监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影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大人!不好了!广宁卫的城门被攻破了,倭寇杀进来了!”
沈炼冲出监牢,只见广宁卫的城墙上冒着火光,倭寇的“猫脚”身影在火光中跳跃。他们穿着靛蓝色的衣服,手持倭刀,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正与守军厮杀。
“李将军!”沈炼喊道,“快调神机营的火铳手支援!”
李如松早已披挂上阵,他挥舞着长枪,刺倒一个倭寇,回头喊道:“神机营的火铳手都被我派去守松山卫了!广宁卫只有五百老弱残兵!”
“那就用‘霹雳火油’!”沈炼想起197章改良的火油,“张猛,去军械库取十个火油桶!”
张猛领命而去。沈炼从腰间拔出尚方宝剑,剑锋在火光中闪烁。“跟我来!”他对身边的“影子”说,“去城头上,用火油泼!”
城头上,倭寇正架起云梯攻城。沈炼站在垛口边,将火油桶点燃,奋力扔向敌群。“轰——”火油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倭寇阵中炸开,瞬间燃起一片火海。
倭寇惨叫着后退,有的被火烧着了衣服,有的掉下城墙摔死。沈炼趁机拔出佩刀,砍翻两个爬上城头的倭寇。
“大人小心!”张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炼转身,只见一个倭寇头目手持长刀,正向他劈来。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胸口。头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剑,缓缓倒下。
这时,李如松带着援兵赶到。原来,他早已派人在城外埋伏,见倭寇攻城,便率军从背后袭击。倭寇腹背受敌,顿时乱了阵脚,纷纷溃逃。
“追!”李如松大喊,“别让他们跑了!”
沈炼望着倭寇逃窜的方向,心中隐隐不安——这批倭寇,明显是冲着佛郎机炮来的。他们怎么知道松山卫有炮?又怎么知道佛郎机炮被盗了?
“大人,”张猛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块沾血的布料,“这是从倭寇头目身上搜出来的。”
布料上绣着一朵樱花,与之前在军械库发现的靛蓝布料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这块布料的内侧,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成国公府,三日之内,不见佛郎机炮,血洗辽东!”
回到行辕,沈炼将布料摊在桌上,烛光下,朱砂字迹显得格外刺眼。
“成国公府……”他喃喃自语,“朱应魁勾结倭寇,盗走佛郎机炮,是为了‘清君侧’?还是另有目的?”
“大人,”张猛说,“王二的供词里提到,朱应魁说‘成国公要这批炮’,会不会是成国公朱希忠本人主使的?”
“有可能。”沈炼点头,“朱希忠是世袭勋贵,嘉靖年间曾参与‘大礼议’,与徐阶不和。他若想扳倒徐阶,确实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三百门佛郎机炮,足以装备一支精锐。”
“可他为什么要勾结倭寇?”李如松问,“直接起兵造反不行吗?”
“因为倭寇有船。”沈炼解释道,“辽东距京师千里之遥,成国公若想率军南下,必然要经过蒙古诸部和女真部落的地盘,很容易被拦截。而倭寇的船队可以直接从海上进攻天津卫,直逼京师,打徐阶一个措手不及。”
“好狠毒的计划!”李如松握紧拳头,“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佛郎机炮,阻止他们!”
“佛郎机炮藏在松山卫后山的黑风洞。”沈炼说,“王二已经招认了,我们现在就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等等,”张猛突然开口,“大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倭寇怎么会知道松山卫有佛郎机炮?又怎么会知道佛郎机炮被盗了?”
沈炼心中一动。是啊,松山卫的佛郎机炮是秘密调拨的,除了李如松、沈炼和王冲,没人知道具体数量。倭寇怎么会如此精准地发起攻击?
“除非……”他抬头看向李如松,“有人在暗中给他们通风报信。”
李如松脸色一变:“你是说,我们内部还有内奸?”
“很有可能。”沈炼拿起桌上的朱砂布料,“这行字是写给成国公府的,也是写给倭寇的——他们是一伙的,但彼此并不信任。倭寇担心成国公府独吞佛郎机炮,所以用‘血洗辽东’威胁他们;而成国公府担心倭寇反悔,所以用‘清君侧’安抚他们。”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张猛问。
“兵分两路。”沈炼果断下令,“李将军,你率广宁卫的兵马,守住松山卫后山的黑风洞,等我们找到佛郎机炮,立即运回京师;张猛,你带‘影子’去顺天府,监视成国公府的动静,一旦发现朱应魁或朱希忠有异动,立即拿下!”
“是!”李如松和张猛齐声应道。
沈炼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平息的战火。辽东的夜,依旧寒冷,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一团火——这团火,是对真相的执着,是对家国的忠诚,更是对“真相之火”的信念。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更加凶险,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是沈炼,是大明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守护真相的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