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四年冬,辽东的风裹着雪粒子砸在广宁总兵府的青瓦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李如松握着狼毫的手冻得发僵,案头的急报墨迹未干,字里行间渗着一股血腥气——
“松山卫告急!本卫所存三百门佛郎机炮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守军统领王冲暴毙营帐,现场遗留倭寇特制铁蒺藜。卫所官兵死伤二十余人,余者溃散。卑职已派参将李平率五百骑驰援,然贼踪已渺,恳请大人速派钦差勘验!”
“啪”的一声,李如松将急报拍在案上,震得烛火摇曳。他猛地起身,甲胄上的兽头吞口撞在桌角,发出闷响。“佛郎机炮……三百门!”他声音发颤,想起去年沈炼重组神机营时,特意从工部调拨给松山卫这批火炮——“辽东乃九边之首,蒙古、倭寇环伺,此炮乃护国之器,岂容有失!”
“将军,”亲兵队长赵虎撞门而入,肩甲上还沾着雪,“松山卫参将李平到了,说有要事禀报!”
李平跌跌撞撞跑进来,甲胄破损,脸上有一道血痕:“将军!王统领死了!尸体在营帐里,胸口插着倭刀,周围撒满了铁蒺藜——就是倭寇船队用的那种,四根尖刺带倒钩!”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扔在案上——那是一枚巴掌大的铁蒺藜,尖刺上淬着幽蓝的毒,正是嘉靖三十七年戚继光在台州抗倭时缴获的“鬼齿蒺藜”。
李如松捡起铁蒺藜,指尖触及尖刺,寒意顺着血脉窜上脊背。“军械库呢?”他问。
“门被撬了,锁芯是新的,像是刚换的!”李平抹了把脸上的雪,“炮位全空了,三百门佛郎机炮,一尊都没剩!库房地上全是脚印,小的跟倭寇的‘猫脚’似的,轻功极好……”
“倭寇?”李如松冷笑,“倭寇敢来辽东腹地偷炮?他们莫不是疯了!”辽东地处东北,距倭寇活跃的江浙沿海千里之遥,中间隔着蒙古诸部和女真部落,倭寇若想深入,无异于自投罗网。
“还有一事,”李平压低声音,“王统领死前留下半句话——‘成国公……红土……’”
“成国公?”李如松眉头紧锁。成国公朱希忠,世袭罔替的勋贵,封地在京师顺天府,怎会与辽东松山卫扯上关系?“红土”又是何物?
“将军,”赵虎凑近,“要不要先封锁松山卫,等钦差来了再查?”
李如松摇头:“来不及了!三百门佛郎机炮,足够装备一支万人精锐。若落入倭寇之手,或是被有心人用来谋反……”他不敢往下想,抓起案上的令箭,“备马!本帅亲自去松山卫!”
“将军不可!”李平急道,“松山卫现在乱成一锅粥,您去了怕有危险……”
“正因为乱,才要去!”李如松披上猩红斗篷,大步走向门外,“传我将令:命广宁卫、义州卫各抽一千营兵,星夜驰援松山卫!告诉沈炼大人,就说辽东出事了,让他即刻启程!”
松山卫坐落在辽河上游的河谷中,三面环山,一面临河,是辽东都司下辖的“腹里卫所”之一,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往日里,卫所辕门前的“忠勇”旗猎猎作响,如今却被血染红了半边——
沈炼赶到时,天刚蒙蒙亮。雪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和血腥味。李如松站在卫所校场上,身旁围着十几个瑟瑟发抖的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恐惧。
“沈大人,”李如松转身,甲胄上沾着泥点,“你可算来了。现场我已经让人圈起来了,你自己去看吧——看完你就知道,这事有多邪乎。”
沈炼点点头,跟着李如松走向王冲的营帐。帐篷外拉着警戒线,几个锦衣卫“影子”正在勘查脚印。张猛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铜制的“鞋模印”,正对着地上的脚印比划。
“大人,”张猛抬头,脸上带着兴奋,“这脚印有意思!鞋底纹路是‘万字不到头’,边缘有磨损,像是长期负重行走的痕迹。最重要的是——”他用镊子夹起一小撮泥土,“鞋底沾着红土!辽东的红土,只有成国公封地的‘赤霞岭’才有,土质黏重,烧出来的砖瓦是暗红色的!”
沈炼心头一震。成国公府的家丁?他想起203章张猛曾随他去过顺天府,见过成国公府运送砖瓦的车队,那些家丁的鞋底确实沾着类似的红土。
掀开帐帘,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王冲的尸体趴在案上,胸口插着一把倭刀,刀柄上刻着“浪人组”三字。尸体周围的地上,撒满了鬼齿蒺藜,有些还嵌在血肉里。案上放着半盏油灯,灯油未干,显然王冲是在夜间遇害。
“死亡时间呢?”沈炼问。
“影子”回道:“根据尸斑和体温,应该是昨夜丑时,距现在不过六个时辰。”
沈炼走到军械库门前。大门虚掩着,锁孔里插着一根细铁丝,显然是撬锁留下的痕迹。他推开门,一股硫磺味扑鼻而来——库房地面铺着青石板,中央有一片焦黑的痕迹,像是火药爆炸后留下的。
“硫磺?”沈炼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黑色粉末。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嘉靖三十五年,他在浙江抗倭时,曾收缴过一批倭寇火药,配方是“硝七硫二炭一”,其中硫磺颗粒细小,呈淡黄色,燃烧后有股刺鼻的酸味。而眼前的粉末,正是这种“倭寇硫磺”。
“大人,”张猛拿着个牛皮纸袋过来,“我在库房角落发现了这个。”纸袋里装着几片破碎的布料,颜色是靛蓝色,上面绣着一朵樱花——典型的倭寇服饰。
沈炼将布料、硫磺粉末、铁蒺藜放在一起,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盗走佛郎机炮的,可能不是单纯的倭寇,而是与成国公府勾结的内贼!
“李将军,”他转身对李如松说,“立刻封锁松山卫周边五十里,盘查所有过往行人。重点是成国公府的家丁——尤其是最近去过定辽后卫的!”
“成国公府?”李如松皱眉,“沈大人,你怀疑成国公?”
“不是怀疑,是证据。”沈炼指着地上的红土,“鞋底沾着定辽后卫的红土,说明作案者近期去过成国公封地。而王冲死前提到的‘成国公’‘红土’,更是直接指向。”
李如松沉默片刻,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刀,砍断身边的一根旗杆:“传我将令!命所有营兵,凡发现穿靛蓝衣服、鞋底沾红土者,格杀勿论!”
校场外,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沈炼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心中隐隐不安——三百门佛郎机炮,足以改变辽东的军力格局。若真落入倭寇或内贼之手,大明边防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当晚,松山卫临时搭建的“钦差行辕”里,烛火通明。沈炼、李如松、张猛围坐在火盆旁,桌上摊着现场搜集的证据:铁蒺藜、硫磺粉末、靛蓝布料、红土样本、鞋印模子。
“大人,”张猛指着鞋印模子,“我比对了成国公府家丁的鞋底,除了‘万字不到头’纹路,还有一个细节——鞋跟内侧刻着‘定辽’二字,这是成国公府家丁的编号!”
“定辽……”李如松喃喃自语,“定辽后卫,正是成国公封地的卫所。”
沈炼拿起硫磺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倭寇火药配方独特,硝石来自日本萨摩藩,硫磺产自硫磺岛,木炭用的是九州岛的‘樱炭’。这粉末里的硫磺颗粒,与我们在浙江缴获的完全一致。”
“你是说,盗炮者是倭寇?”李如松问。
“不全是。”沈炼摇头,“倭寇若要偷炮,何必大费周章留下铁蒺藜和鞋印?他们完全可以悄悄运走。而且,三百门佛郎机炮体积庞大,倭寇的小船根本装不下——除非,他们有内应!”
“内应?”李如松眼睛一亮,“你是说,成国公府有人与倭寇勾结?”
“目前看来,可能性最大。”沈炼将证据串联起来,“成国公府家丁→ 勾结倭寇→ 盗走佛郎机炮→ 王冲发现后遇害。”
“可成国公朱希忠,是先帝亲封的‘靖难功臣’,怎么会勾结倭寇?”李如松质疑。
“功臣也会变节。”沈炼想起徐阶曾说过的话,“嘉靖年间,严党当道,多少勋贵为了保住富贵,不惜与奸佞同流合污。成国公府若想谋反,或是想借倭寇之手削弱辽东军力,都有可能。”
张猛突然开口:“大人,我刚才审问了一个松山卫的伙夫。他说,案发前一天,有个穿绸缎衣服的公子哥来卫所找王统领,两人吵了起来。公子哥临走时说了一句:‘成国公要的东西,你敢不给?’”
“公子哥?”沈炼追问,“长什么样?”
“二十多岁,个子不高,脸上有颗痣,说话带着京腔。”伙夫回忆道,“他还带着两个家丁,其中一个鞋底就沾着红土!”
京腔、公子哥、成国公……沈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朱应魁,成国公朱希忠的独子,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常年混迹于京师教坊司,据说还欠了一屁股赌债。
“李将军,”沈炼站起身,“立刻派人去顺天府,查清楚朱应魁最近是否在辽东出现过!另外,通知锦衣卫,严密监视成国公府的动静!”
李如松点头:“我这就派人去办!”
沈炼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辽东的冬天格外漫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但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三百门佛郎机炮的下落,成国公府的秘密,倭寇的阴谋,都像一团乱麻,等着他去解开。
“大人,”张猛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件貂皮大衣,“外面冷,小心着凉。”
沈炼披上大衣,望着远处松山卫的轮廓,轻声道:“张猛,你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是人心。”张猛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炼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接下来的调查,将比在浙江抗倭时更加凶险——因为敌人不仅来自外部,更隐藏在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