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晓阳拖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带着一身汗水和疲惫,回到了这个只属于他和刘小惠的温馨小窝。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浓郁而熟悉的饭菜香气立刻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倦意。
小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屋子中央那张平时用来吃饭、写字的小方桌上,此刻却摆满了令人食欲大动的佳肴:
正中央是一盘油光发亮、酱色浓郁的卤鹅翅,旁边是金黄嫩滑的韭黄炒鸡蛋,散发着家常菜的温暖气息;一盘爆炒得恰到好处、壳开肉嫩的炒花甲,点缀着葱花和辣椒圈,引人垂涎;还有一份煎得边缘焦脆、内里鲜嫩的蚝仔烙,蚝肉饱满,香气扑鼻……几乎全都是他平时念叨过或者明显偏爱的菜式。
桌角还放着几瓶冰镇过的金色啤酒,瓶身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
而最让詹晓阳心头一颤的,是桌子正中央,那个小巧精致、奶油雪白、上面用红色果酱写着“老伙,生日快乐”字样的蛋糕。蛋糕旁边,放着一盒小小的彩色蜡烛和一个打火机。
这一切的布置者——刘小惠,她已经洗漱过了,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丝质吊带睡裙,柔软贴身的布料勾勒出少女日渐窈窕的曲线。
她刚洗过的乌黑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披散着,而是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露出光洁的脖颈和优美的锁骨线条。
昏黄的灯光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清新可人,眉眼弯弯,嘴角噙着一丝温柔而羞涩的笑意,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光里,显得格外光彩照人,与白天迎新时那个忙碌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看到詹晓阳愣在门口,刘小惠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饿了吧?快去洗漱后吃饭。”
詹晓阳的目光从满桌的菜肴,移到那个小小的蛋糕,最后定格在刘小惠精心打扮过的、带着期待眼神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忙碌一天后筑起的所有疲惫壁垒,汹涌地填满了他的心间。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地将刘小惠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清新洗发水香气的发顶,声音因为一天的奔波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惠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准备了这么多……辛苦你了。”
刘小惠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带着汗气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轻轻摇摇头,声音软糯:“等你开饭呢。快去冲凉吧,一身汗味。”
詹晓阳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惜的吻,这才松开她,拿起换洗衣服,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刘小惠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满足而甜蜜的笑容。
温热的水流冲淋而下,洗去一身的黏腻和尘埃。詹晓阳闭上眼,任由水流拍打着脸庞。
外面传来刘小惠轻微走动、摆放碗筷的细碎声响,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这种简单而真实的幸福感,像水流一样包裹着他,让他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加快速度,匆匆洗完,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短裤背心,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走了出来。
两人相对坐在小桌旁。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这一方小天地,将菜肴的色泽渲染得更加诱人,也将彼此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柔和。
詹晓阳拿起筷子,看着满桌精心准备的、几乎都是他爱吃的菜,心中百感交集,翻江倒海。
前世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那个半生潦倒、形单影只、在社会的夹缝中挣扎求存、从未真正被人放在心上、也从未用心为谁庆祝过生日的自己;那个最终一无所有、在悔恨和孤独中闭上双眼的灵魂……
而此刻,重活一世,他坐在这个虽然简陋却充满温情的小屋里,对面坐着的是他失而复得、视他如珍宝的女孩,桌上摆着她用心烹制的、代表着她全部心意的生日宴。
这种强烈的、近乎奢侈的对比,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巨大的感激、庆幸、酸楚和一种深切的、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他鼻腔发酸,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哽咽,低声说了一句:“惠儿……谢谢……谢谢你……”
刘小惠显然误会了他情绪激动的原因,以为他是被这顿生日惊喜所感动。
她脸上露出略带羞涩的梨涡浅笑,拿起公筷,夹起一只最大的、炖得软烂入味的卤鹅翅,直接塞到詹晓阳的嘴边,语气娇憨:“傻老伙,谢什么,快吃饭!试试看咸不咸?”
詹晓阳张口接住,用力地咀嚼着。鹅翅卤香浓郁,肉质酥烂,味道恰到好处。这熟悉的家常味道,此刻却吃出了千般滋味。
他用力点头,含糊地称赞:“好食!好好食!(好吃!很好吃!)”
刘小惠开心地笑了,拿起一瓶啤酒,用起子“啵”地一声打开,白色的泡沫涌了出来。
她小心地将两个玻璃杯倒满,金黄色的酒液在灯光下荡漾。
她递过一杯给詹晓阳,然后自己双手捧起另一杯,脸色微红,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认真地说:“老伙,祝我们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心想事成!我们喝一杯!”
“嗯!生日快乐!饮!”詹晓阳举起杯,与她轻轻一碰,仰头将杯中冰凉的、带着微微苦涩的啤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压下了胸中的澎湃心潮。
刘小惠也学着样子,尝试着喝了一大口。然而从未沾过酒的她,立刻被啤酒那独特的苦涩和气泡刺激得咳嗽起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
“咳咳咳……好苦……”她吐着舌头,样子可爱又可怜。
詹晓阳连忙放下杯子,绕过桌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傻惠儿,慢点喝,不会喝就别勉强。”
“人家……人家想陪你喝嘛……”刘小惠缓过气来,小声嘟囔着,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和讨好。
两人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酒,一边轻声聊着天。
聊今天迎新的趣事,聊新学期的课程,聊对未来的小小规划。气氛温馨而宁静。
几杯啤酒下肚,刘小惠原本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了动人的绯红,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说话带着娇憨的鼻音,比平时更加黏人。
詹晓阳看着她醉态可掬的模样,心中爱极,忍不住一次次给她夹菜,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詹晓阳拿出那个小蛋糕,拆开包装,将彩色的小蜡烛一根根插在洁白的奶油上,然后用打火机一一点亮。
小小的火苗在昏暗的灯光下跳跃着,映照着两人年轻而真挚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奶油的甜香和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来,惠儿,一起许愿。”詹晓柔声说。
农历七月二十五,他们同一天生日!
两人同时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跳跃的烛光,默默地许下心中的愿望。
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睁开眼睛,相视一笑,然后默契地一起俯身,“呼——”地一声,将所有的蜡烛吹灭。
“惠儿,你许了什么愿?”詹晓阳轻声问。
刘小惠的脸更红了,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涩,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无比的虔诚:“我……我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停留下去……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平平安安,平平淡淡……”
简单的话语,却蕴含着最深切的渴望和依恋。
詹晓阳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小手,目光深邃而坚定地看着她:“我许的愿是……希望这一生,都有你在身边。”
无需再多言语,两人自然而然地靠近,在弥漫着蛋糕甜香和啤酒麦芽气息的空气中,交换了一个带着酒味和无限深情的、绵长的吻。这个吻,不再仅仅是青春的悸动,更包含了承诺、珍惜和彼此认定的浓烈情感。
甜蜜的蛋糕环节后,酒意和夜色似乎打开了詹晓阳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闸门。
兴奋过后,一丝难以抑制的伤感悄然蔓延开来。他又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满,眼神有些飘忽。
“惠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知道吗?以前……每年的今天,都不是我一个人过的。”
刘小惠依偎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是阿勇,和阿强……”詹晓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记忆中的饶北山村,“我们三个,是同一天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小时候一起光屁股玩泥巴,一起偷地里的红薯被狗追,一起下河摸鱼……每年的今天,我们都会凑点零花钱,买点最便宜的零食, 买一小瓶白酒,偷偷跑到村口那棵老榕树下,对着月亮,喝酒,吹牛,说以后要一起出去闯世界,赚大钱……就那么坐着,聊着, 一直到天亮……”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刘小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藏的、汹涌的悲伤和怀念。她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可是现在……”詹晓阳的声音哽了一下,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试图用那冰凉的苦涩压下喉头的硬块,“可是去年的那场意外,没了……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眼眶瞬间红得吓人,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滴落在桌面上,也重重地砸在刘小惠的心上。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詹晓阳如此脆弱、如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深切的悲伤。那个在商场运筹帷幄、在迎新中沉稳可靠的少年,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变回了那个会为逝去的挚友、为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而痛哭的男孩。
刘小惠的心疼得缩成一团。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轻轻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按在自己单薄却温暖的肩膀上,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詹晓阳靠在她的肩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压抑地吸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稍平复。
他抬起头,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沙哑:“不好意思,惠儿,吓到你了。我……我给你唱首歌吧?是我们仨……以前每年过生日,喝点酒之后,都会瞎唱的歌……有点伤感,你别介意。”
刘小惠用力摇摇头,眼神温柔而包容:“嗯,你唱,我听。”
詹晓阳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低沉而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轻轻地、缓缓地哼唱起来。旋律简单,甚至有些跑调,但歌词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人的心:
“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他要祈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却没人祝他生日快乐……”
他的歌声很动听,也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回忆的苦涩和物是人非的苍凉。
刘小惠安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个寒冷冬夜,那个孤独流浪的身影,那份无人祝福的生辰悲凉。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这个朋友早已不知下落,眼前的我有一点点失落……”
“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得到太多……”
唱到这里,詹晓阳的声音再次哽咽,无法继续。
他想起了前世的自己,何尝不是那个“一无所有”、流浪街头、无人问津的孤魂?而这一世,他“得到太多”,拥有了曾经不敢奢望的一切——重来的机会、健康的身体、爱他的家人、眼前这个全心全意对他的女孩、还有正在起步的事业……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对失去有着刻骨的恐惧,也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恩和想要牢牢抓住的执念。
他不再唱歌,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仿佛要用那冰凉的液体,
浇灭心中翻腾的酸楚和莫名的恐慌。刘小惠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偶尔端起自己的杯子,小口地抿一下,陪着他。她知道,此刻的他,需要一场宣泄。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成熟稳重、甚至有些老成的少年,内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脆弱和伤痕。而她,愿意成为他宣泄的港湾,安静的陪伴者。
不知不觉,几瓶啤酒已然见底。詹晓阳醉意渐浓,眼神迷离,趴在桌上,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阿勇、阿强的名字和一些听不清的呓语。
刘小惠也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搀扶起脚步虚浮的詹晓阳,两人跌跌撞撞地挪到床边,几乎同时倒在了床上。
刘小惠一沾枕头,强烈的困意和酒意瞬间袭来,几乎立刻便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詹晓阳却并未立刻入睡。酒精放大了他的感官,也模糊了现实的边界。
他感到浑身燥热难耐,意识在清醒与迷醉之间漂浮。怀中女孩冰凉而丝滑的肌肤触感,像沙漠中的甘泉,吸引着他本能地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他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贪婪地汲取着那份真实的、温暖的、属于活着的触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梦,才能驱散内心深处那份源自前世、对失去的终极恐惧。
这一夜,詹晓阳睡得极不安稳。前世今生的画面在脑海中交错重叠,挚友的面容、父母的期盼、刘小惠的笑脸、商场的博弈、还有那个寒冷冬夜孤独的背影……种种影像光怪陆离,纷至沓来。
他时而紧紧抱住身边的人,时而发出模糊的呓语,时而惊悸般颤抖,整夜都游离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
直到天光微亮,酒精的作用渐渐消退,极度疲惫的精神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沉入更深层的睡眠。
而睡梦中的他,依旧无意识地、紧紧地环抱着身边的女孩,仿佛那是他在汹涌命运之海中,唯一不会松手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