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两点半,饶北的山村还沉浸在浓重的夜色和湿凉的露水之中,万籁俱寂,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划破宁静。
詹晓阳家的窗户已经透出了昏黄的灯光。
堂屋里,詹妈妈正在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塞着她准备的食物;父亲和弟弟沉默的看着。
离别的愁绪像薄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
“妈,别塞了,够吃了,路上就几个小时。”詹晓阳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里酸酸的。
“路上吃,到了潮城万一没赶上早饭也能垫垫肚子。”詹妈妈头也不抬,固执地把东西塞进去,仿佛这样就能把家的温暖一起打包带走。
三点整,村口传来了货车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和两道刺破黑暗的车灯——堂舅准时到了。
“爸,妈,晓峰,我们走了。”詹晓阳提起沉重的行李。
“到了就来个电话,报个平安!”母亲红着眼圈,上前帮儿子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衣领,声音哽咽。
“嗯,知道了妈。你们快回去吧,早上凉。”詹晓阳不敢多看母亲的脸,怕自己也会失控。
父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詹晓阳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在家听话,好好学习。”
堂舅的旧货车停在路边,发动机“突突”地响着。
把大件行李放进车厢,詹晓阳转身,与父母弟弟紧紧拥抱。没有过多的话语,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融入了这短暂的拥抱中。
“上车吧,别让堂舅等久了。”父亲率先松开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詹晓阳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位,摇下车窗,对着窗外三个在清冷凌晨为他送行的至亲挥手。
车子缓缓启动,后视镜里,父母和弟弟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入黑暗,只剩下村口那盏孤独路灯的模糊光晕。
詹晓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头,目视前方。
货车没有直接出村,而是拐了个弯,开向几里地外的刘小惠家。
远远地,就看到刘家临时借住的老宅院门外,晃动着好几束手电筒的光柱。
车灯照过去,只见刘爸爸、刘妈妈、霞姐母亲,还有小惠那个眉眼酷似她的小妹妹,全都站在寒露中等候着。
刘小惠站在中间,脚边放着行李。
车子停稳,詹晓阳立刻跳下车。
“叔叔,阿姨!婶子!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早上这么凉!”詹晓阳赶紧打招呼。
“送送你们,送送你们。”刘妈妈说着,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她拉着刘小惠的手,千叮万嘱:“惠儿,路上小心,到了就给家打电话……在外面……一定要听晓阳的话,互相照顾……”
霞姐母亲也拉着詹晓阳的手:“晓阳,惠儿就交给你了,多担待……”
“阿姨,您放心!”詹晓阳郑重承诺,然后自然地接过刘小惠的行李,对送行的长辈们说:“叔叔,阿姨,婶子,你们快回去吧!我们走了!家里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刘小惠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挨个拥抱了父母和妹妹,最后扑在母亲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刘妈妈强忍着泪水,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詹晓阳把行李放好,拉开副驾驶的门,轻声对刘小惠说:“惠儿,上车吧。”
刘小惠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母亲,被詹晓阳半扶半抱着坐上了车。
詹晓阳关好门,从车窗探出头,再次向在伫立送行的长辈们用力挥手。
货车再次启动,缓缓驶离。
詹晓阳和刘小惠同时回头,透过沾着露水的后车窗,看到那几束手电光越来越微弱,那几个身影在苍茫的夜色中,久久没有离去,直到拐过村口,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家,是剪不断的羁绊;而他们这两个即将远行的孩子,则是留在身后的大人们心头最深的牵挂。
车子驶上通往县城的公路,周围彻底被黑暗笼罩,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小段路面。
詹晓阳侧过身,轻轻握住了刘小惠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两人的关系在老家已然公开,此刻更无须任何掩饰。他们的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要将分离的恐惧和即将团聚的渴望都融进这紧密的接触中。
刘小惠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衣襟。
这泪水,或许不只是离别的伤感,更多是源于昨晚母亲那番语重心长嘱托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和无以为报的沉重感。
詹晓阳对她的好,对她家的恩,厚重得让她感到窒息,也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惶恐——何以报答?她如何能配得上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情意?
詹晓阳没有多问,只是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
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轻声说:“惠儿,靠过来,再睡一会儿,路还长。”
刘小惠顺从地侧过身,将头轻轻靠在他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胸膛上。
熟悉的气息和心跳声传来,奇迹般地驱散了一些她心中的寒意和不安。
詹晓阳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像在小屋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在这颠簸摇晃的车厢里,在这个男人温暖安稳的怀抱中,一夜未睡的疲惫和高度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刘小惠的抽泣声渐渐微弱,最终化为平稳的呼吸,沉沉睡去。
堂舅专注地开着车,仿佛对后座的一切浑然不觉。
一路无话。当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时,货车终于驶入了潮城地界。
熟悉的城市景象逐渐映入眼帘。凌晨六点左右,车子平稳地停在了潮城卫校门口。
“晓阳,小惠,到啦!”堂舅轻声唤道。
詹晓阳率先醒来,摇了摇怀里的刘小惠:“惠儿,醒醒,我们到了。”
刘小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到车窗外熟悉的校门,才意识到已经回到了潮城。
两人下车,詹晓阳从车厢里取出行李。他拉开副驾驶的门,迅速地将三张百元钞票卷成一卷,塞进了座椅的缝隙里,然后关上门,对着驾驶室的堂舅大声说:“舅,辛苦您了!路上慢点开!回头见!”
堂舅笑着挥挥手:“不辛苦!你们快进去吧!走了!”说完,货车“突突”地启动,汇入了清晨的车流。
站在熟悉的卫校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呼吸着潮城夏天清晨特有的、带着海腥味和城市喧嚣的空气,两人都有种恍惚隔世的感觉。
故乡的宁静与城市的活力,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完成了切换。
但无论如何,他们回来了。回到这个承载着他们梦想、奋斗和独属于他们秘密爱巢的地方。
虽然一夜奔波,但两人并不觉得特别困倦,反而有种奇异的兴奋感。
他们拖着行李,没有直接回小屋,而是先走到了南春桥头。桥下那家熟悉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冒着热气。
“老板,两份肠粉,两碗珍珠花菜汤!”詹晓阳熟练地点餐。
“好嘞!稍等!”
坐在熟悉的小板凳上,吃着滑嫩的肠粉,喝着清热祛湿的珍珠花菜汤,听着耳边熟悉的潮城话,一种“回来了”的实在感才真正落地。
故乡是根,但潮城,是他们正在奋力生长的土壤。
吃完早餐,两人提着行李,快步走向那个他们真正的“家”——南春桥头的小屋。
打开那把熟悉的锁,推开门,一股淡淡的、久未住人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但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无比的亲切和安心。
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的窗户,让新鲜空气对流。詹晓阳拿起扫帚,简单清扫了一下地面的浮尘。
刘小惠则找出干净的床单被套,开始铺床。接着,詹晓阳先去冲凉,洗去一路的风尘和疲惫;刘小惠则继续收拾。
等她洗完出来,詹晓阳已经将带回来的行李物品归类放好了。两人配合默契,动作自然,仿佛已经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夫妻,一切都透着娴熟自如的温馨。
当最后一件行李归位,小屋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和温馨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目光在空中交汇。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詹晓阳一步步走向站在床边的刘小惠,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刘小惠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绯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无路可退。
下一秒,詹晓阳已经来到她面前,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紧接着,他低下头,准确地攫取了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
这个吻,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柔缠绵的试探,而是充满了掠夺性和占有欲的、激烈而深入的探索,带着离别相思的苦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刘小惠起初僵硬了一瞬,随即便被这巨大的情感浪潮淹没。她伸出双臂,紧紧环住詹晓阳的脖颈,生涩却热烈地回应着。
积蓄了整整一个假期的思念、返乡后经历的种种压力、对未来的惶恐、以及对他那份厚重情意的无措……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一边疯狂地回吻着他,一边用拳头无力地、却密集地捶打着詹晓阳结实的后背,哭声从压抑的呜咽逐渐变成放声的宣泄:
“为什么……呜呜……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对我家那么好……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以后怎么还得起啊……呜呜呜……”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委屈、感动、压力和一种深切的、害怕自己无法对等回报的焦虑。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这份过于沉重的“好”,让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感到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詹晓阳任由她捶打,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
他清楚地知道,正是因为他们的年纪还小,他所做的这些超出同龄人认知范围的事情,才会让她和她的家人感到巨大的压力甚至不安,这是一种幸福的负担。
他理解她需要发泄。
直到刘小惠哭得声嘶力竭,捶打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变成无力的抓挠,詹晓阳才稍稍松开她一些。
他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梨花带雨的脸颊,目光无比专注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
“惠儿,你听好了。从此以后,你和我,就像针和线。针离了线,缝不了衣;线离了针,成不了事。我们俩,注定要穿在一起,走过这一生。我对你好,对咱家好,是心甘情愿,是天经地义!从来就没想过要你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的,陪在我身边,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明白吗?”
这番比喻质朴却深情至极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刘小惠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意,所有的惶恐和不安,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安放之处。
她不再哭泣,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然后重新将脸深深地埋进他温暖的胸膛,像只寻找庇护的小兽,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詹晓阳也紧紧拥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睡裙下光滑细腻的脊背。
那熟悉的丝滑触感,唤醒了更深层的记忆和渴望。
这一次返乡再归来,他们仿佛都褪去了一层稚嫩的外壳,在共同经历和承担了家庭重任之后,内心都悄然成长了许多。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既然毫无睡意,他们索性起床。
来到楼下的小卖部,分别给各自家里打了电话报平安。听到电话那头父母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心中的最后一丝漂泊感也消散了。
挂了电话,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信步走到不远处的韩江大桥上。
清晨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格外舒爽。
他们看着江上来往的船只,看着对岸的城市轮廓,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携手奋斗的勇气。
从桥上回来,他们又给姑父、小姨、大姐和霞姐分别打了电话,告知已安全返城。
姑父接到电话特别高兴,洪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好!回来了就好!晚上都别安排!来养殖场,我让你姑姑弄几个好菜,给你们接风洗尘!顺便聊聊公司的事!”
“好的,姑父!晚上见!”
打完一圈电话,所有悬着的心都放下了。
再次回到小屋,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放松感同时袭来。
这一次,没有言语,没有试探,只有自然而然的靠近。
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在熟悉的气息和彼此的心跳声中,所有的奔波、激动、泪水和倾诉,都化作了沉沉的睡意。
他们相拥着,很快就沉入了梦乡,这一觉,直睡到窗外夕阳西下,天色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