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笼罩了饶北的山村,没有城市霓虹的侵扰,只有纯粹的黑暗与静谧,点缀着零星农舍的灯火,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星。
詹晓阳踏着月色,沿着熟悉的村道走回自己家。
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院门,橘黄色的灯光从堂屋的窗户透出来,温暖而安宁。
父母和弟弟果然都还没睡,正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看着那台崭新的、詹晓阳上次带回来的彩色电视机里播放的潮剧。
听到院门响,三人同时转过头。
“回来啦?”母亲率先站起身,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小惠家都安顿好了?她爸妈没多留你坐会儿?”
“嗯,都安排好了。聊了挺久,就回来了。”詹晓阳换上拖鞋,走进堂屋,感受到一种回到真正港湾的松弛。
家的气息——混合着老家具的木香、茶叶的醇香和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哥,你吃西瓜不?井里冰着的,可甜了!”弟弟詹晓峰献宝似的指着桌上的搪瓷盆,里面放着切好的红瓤西瓜。
“等会儿吃。我先给小惠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詹晓阳说着,走到放在条案上的老式拨盘电话旁,熟练地拨通了刘小惠家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是刘小惠的声音。
“惠儿,我到家了。”
“嗯,到了就好。我也刚洗完澡。”电话那头传来刘小惠轻柔的声音,带着洗漱后的清爽。
“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好,你也早点睡。晚安,老伙。”
“晚安,惠儿。”
放下电话,詹晓阳一转身,看到弟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个小巧的索尼cd随身听。
这次回来,他特意把这个宝贝带上了。他笑了笑,拿起随身听和一副耳机,走到弟弟面前。
“给,晓峰,这个送你。”
“真的?哥!太好了!”詹晓峰惊喜地跳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银灰色的、充满科技感的小盒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喏,这样打开,把cd放进去……这里是播放键,暂停键,这个是音量……这个是耳机孔。”詹晓阳耐心地教弟弟怎么使用,“这几盘磁带……不对,这几张光盘,是我平时听的,有流行歌,也有轻音乐,你先听着。以后你喜欢听哪个歌星的,就写信告诉我歌星的名字和专辑名字,哥在潮城买了给你寄回来。”
詹晓峰兴奋地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周华健《朋友》的旋律瞬间涌入耳膜,他脸上露出陶醉和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个小小的机器,对他这个乡村少年来说,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法盒子。
詹晓阳看着弟弟的样子,笑了笑,又特意叮嘱道:“晓峰,这机子虽然小,但可贵重了,差不多能买一台彩电了!你可得爱护好,别磕了碰了,也别让同学乱玩,知道吗?”
“嗯!哥!我知道!我一定保护好!”詹晓峰用力点头,把随身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父母看着兄弟俩和睦的样子,相视一笑,眼里满是欣慰。
接着,詹晓阳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三个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信封。他走到父母面前,神情郑重。
“爸,妈,”他把其中一个最厚的信封递给母亲,“妈,这五千块钱,是给家里用的。平时买点好吃的,添置点东西,别太省。”
母亲接过沉甸甸的信封,捏着厚度,手微微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孩子……你……你好不容易挣的,家里啥都不缺,你留着自己花……”
“妈,您就收着吧,这是我做儿子应该的。”詹晓阳语气坚决,又把另一个同样厚实的信封递给父亲:“爸,这两千块,您拿着。家里人情往来都需要钱。”
父亲接过信封,这个一向沉默寡言、性格倔强的农村汉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詹晓阳把第三个稍薄一些、但也装着一千块钱的信封递给弟弟:“晓峰,这钱是给你的。买点学习用品,喜欢的课外书,或者……请要好的同学吃点零食。但是记住,不能乱花,知道吗?”
“知道!谢谢哥!”詹晓峰高兴地接过信封,心里乐开了花。
给完钱,一家四口围坐在茶几旁,吃着冰凉的西瓜,开始闲聊。话题自然围绕着詹晓阳在潮城卫校的学习和生活。
“晓阳,在卫校这半年,学习还跟得上吧?和同学老师处得怎么样?”母亲最关心的永远是儿子的学业和人际关系。
“妈,您放心,学习没问题,都能跟上。同学关系也挺好的,班长、室友对我们都挺照顾。”詹晓阳啃着西瓜,轻松地回答。
父亲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生意上的事呢?没耽误学习吧?”
詹晓阳知道,这才是父母最深层、也最小心翼翼的担忧。他们既为儿子能干感到骄傲,又生怕他因为赚钱而荒废了学业这个“正道”。
他放下西瓜皮,用毛巾擦了擦手和嘴,坐直身体,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他知道,有些事,必须跟父母坦诚沟通,获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哪怕这种“沟通”更多是一种“告知”。
“爸,妈,正好有件事,得跟你们说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关切的脸,“主要是三件事。”
父母立刻坐直了身体,神情专注。
“第一件,”詹晓阳语气平静,“是我和小惠……我们俩,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了。”
听到这话,母亲脸上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笑容,父亲则轻轻“唔”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詹晓阳赶紧补充道:“不过你们放心,我们都有分寸。绝不会做什么出格越界的事情,也绝不会影响学习。就是……互相鼓励,一起努力把书读好。”他知道,在相对保守的农村父母面前,必须表明态度。
母亲点点头,语气带着欣慰:“小惠是个好姑娘,懂事,勤快。你们年轻人互相喜欢,我们当父母的……不反对。但晓阳,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话,要对人家姑娘负责,更要对自己的前程负责!”
“妈,我记住了。”詹晓阳郑重承诺。
“第二件,”他继续说,语气稍微低沉了些,“是关于小惠家的。他们家的老房子,你们也知道,又旧又潮,住着实在不舒服。我……我想着帮他们把旧房推了,起一栋新的。”
“起新楼?”父母同时惊呼出声,这可不是小事!
“嗯。”詹晓阳点点头,“我算了算,我手头还有一万多块钱,想着先拿出来,给她家凑着用,把基础打起来。后续……再看情况。”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唉……你这孩子……心是好的。可那是人家起房子,你一个……同学,出这么多钱,这……这合适吗?她爸妈能答应?”
“妈,我已经跟刘阿姨和刘叔说好了。他们……开始也不同意,后来……被我说服了。”詹晓阳没有细说过程,但语气里的笃定让父母明白,这事他已经下了决心。
父亲一直沉默着,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晓阳,帮衬未来……亲家,是情分。但凡事要量力而行,更要讲究个名正言顺。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钱要花在刀刃上。”
“爸,我明白。我有分寸。”詹晓阳知道父亲的顾虑,但他无法详细解释自己“量力”的底气来源。
“第三件,”詹晓阳深吸一口气,说出最重要也最复杂的一件事,“是关于我以后的发展。除了读书,我还想趁着年轻,多尝试一下。我和潮城的汪老板、还有小姨(林老板),准备合股,正式注册一家公司,主要做运动品牌‘皮克’的经销。”
他尽量用父母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是……他们出钱、出力气,负责日常经营。我呢,主要是在背后帮忙出出主意,做做规划方案,相当于……军师吧。不会占用太多学习时间,更不会跑到店里去站柜台。主要还是以学业为重。”
堂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潮剧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父母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他们清晰地感觉到,儿子这番话,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一种成熟而坚定的“通知”。
他已经深思熟虑,并且有了完整的计划。他们这个一年前还带着稚气、需要他们事事操心的儿子,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甚至有些让他们看不懂的“大人”。
这种成长的速度,让他们既感到由衷的高兴和骄傲,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孩子即将远行的失落和无奈。
最终,父亲掐灭了烟头,用那双布满老茧、承载了半生风雨的手,拍了拍膝盖,做出了总结性的发言,语气里带着妥协,更多的是信任:“晓阳,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是好事。爸和你妈……没什么文化,大道理不懂。就一句话:你自己把握好。无论做什么,记住,不能耽误学业,这是根本。 其他的……你自己拿主意,我们支持你。”
“嗯!爸,妈,你们放心!我知道轻重!”詹晓阳重重地点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得到父母的理解,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夜渐渐深了。洗漱完毕,詹晓阳躺回了自己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旧木床。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平静。
刘妈妈紧紧抓着他的手、哽咽着喊“我的好儿诶”时那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肩膀;刘小惠梨花带雨却又充满依赖和幸福的眼眸;父母那混合着骄傲、担忧和些许无力的复杂眼神……一幕幕场景,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闪过。
“重生……”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重生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利用先知赚取财富,改变个人的命运。
更大的意义,在于有能力、有机会去弥补前世的遗憾,去温暖那些曾经给予他关爱的人,去尽最大的努力,逆转身边亲人所处的艰辛现状,让他们能过上更体面、更舒心、更有希望的生活。
在这种纷乱的思绪和巨大的使命感中,他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詹晓阳依旧在生物钟和乡村的晨光中自然醒来。天气晴朗,又是一个炎热的夏日。
吃过母亲准备的简单早餐——白粥、咸菜、水煮蛋后,他便开始了计划中“跑马式”的探亲访友。这是老家夏天的惯例,也是维系乡土人情的重要方式。
他提着从潮城和福建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特产,主要是茶叶、点心、海产干货,开始了“串门”之旅。
先是本村的二叔家、三叔家。叔叔婶婶们看到他回来,都很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
詹晓阳恭敬地回答,送上礼物,临走时,又不由分说地给每家的小孩塞上一个装着几百块钱的红包,说是“给侄儿侄女买糖吃”。
叔叔婶婶们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嘴里不住地夸赞:“晓阳真是长大了!懂事!有出息了!”
接着去了村头的阿婆家,阿婆是他最小的叔公的妻子,是他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了。送上点心,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留下五百块钱,嘱咐老人买点好吃的。
阿婆拉着他的手,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花。
然后又去了小时候的玩伴阿勇和阿强家。两家的老人依然很憔悴,聊了几句家常他就离开了,走时也留下了几百块钱,说是“一点心意”。
一上午马不停蹄,走访了五六户人家。中午回家吃饭午休,下午又去了邻村的姑姑家、舅舅家和开货车的堂舅家。
流程大致相同:送礼、聊天、关心近况、留下一两百或几百不等的“心意钱”。在舅舅家,他特意多坐了一会儿。
“舅,最近活忙不忙?”詹晓阳给舅舅点上烟。
“还行,接了几个小活,糊口吧。”舅舅是村里的泥水匠师傅,手艺不错。
“舅,我有个事想麻烦您。”詹晓阳切入正题,“我有个同学,前山村的,她家准备起新楼。我想请您去帮忙看看,做个预算,要是合适,这活就包给您做。您看后天有空吗?我带您去他家实地测量一下平方数,报个价。”
舅舅一听有活干,还是外甥介绍的,立刻来了精神:“有空!后天是吧?行!到时候我去接你,一起去!”
“好嘞!谢谢舅!”詹晓阳心里踏实了不少。有舅舅这个靠谱的老师傅把关,刘小惠家起楼的事就成功了一半。
傍晚回到家,已是夕阳西下。虽然只是走动和说话,但一天下来,詹晓阳也感到有些疲惫。
这种人情往来,需要投入大量的情感和精力。
但他知道,这是生养他的土地,这些血脉相连的乡邻亲情,是根基,不能忘,也不能省。
晚饭后,他给刘小惠家打了个电话。
“惠儿,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老伙。你呢?”
“也吃了。你帮我跟阿姨说一声,明天上午约了一个包工头,去你家测量一下地基面积,做个预算报价。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好,我跟妈说下。”
挂了电话,詹晓阳又出门了,去了村里几个以前关系要好的同学家坐了一会儿。
虽然大家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少年时代的情谊依旧纯粹。聊聊近况,说说外面的世界,时间过得很快。
晚上九点多,詹晓阳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洗漱后躺到床上,他感觉骨头像散架了一样。
这种疲惫,不同于在潮城打理生意时的殚精竭虑,而是一种被浓厚的乡情和亲情包裹着的、踏实而温暖的疲惫。
他必须抓紧这有限的假期时间,把这些该走的人家走到,该尽的心意尽到,然后才能安心地多陪陪家人,多陪陪小惠,同时,在脑海里继续谋划潮城那边即将展开的、更宏大的伟业正等着他。
在故乡熟悉的气息和声音包围下,他很快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