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主力的覆灭,如同在苍云山这片暂时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山谷的范围。
首级悬于谷口,血淋淋地昭示着反抗者的力量与决心。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山风,无需刻意传播,便沿着山民们隐秘的口耳相传和猎户行商的零星足迹,悄然辐射向苍云山周边更广阔的、被北凛阴影笼罩的山野村落。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恶狼坳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栽了!”
“栽了?谁干的?官府?”
“屁的官府!是东边山里新来的一伙人,听说……是前朝公主的旗号!”
“公主?真的假的?黑风寨上百号人,说没就没了?”
“千真万确!我表兄的连襟进山采药,亲眼看见谷口挂的人头!独眼彪那标志性的疤脸,错不了!”
渐渐地,私语变成了公开的议论,议论中滋生出难以抑制的好奇与……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希望。
“前朝公主?那岂不是……龙子凤孙?”
“听说他们人不多,但厉害得紧,把黑风寨杀得片甲不留!”
“要是他们能来咱们这儿……”
希望如同地下的草芽,在恐惧与压迫的冻土下,悄悄萌发。一些被北凛税吏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户,一些家中有亲人死于北凛刀兵或黑风寨劫掠的青壮,一些读过几本书、心怀故国却又无力反抗的落魄士子,开始将目光投向了苍云山的方向。
于是,云薇和萧彻之前定下的“伸出触角、播撒火种”的计划,在黑风寨覆灭带来的威望加持下,以一种超出预期的速度推进着。
那些曾被派出去、任务临时转为袭扰黑风寨的精干小队,在休整后再次被悄然派出。他们的任务更加明确:接触、观察、引导。
他们不再仅仅是传递消息的影子,而是成为了连接苍云山与外部世界的“信使”和“向导”。他们避开北凛的主要哨卡和巡逻路线,沿着猎人和药农走出的小径,潜入一个个饱受苦难的村落或隐蔽的山坳。
他们的做法很简单,却有效。
首先是展示力量与诚意。他们不会大张旗鼓,往往只在夜深人静时,拜访那些经过初步观察、确认心存善念或对北凛不满的户主。亮明身份(前朝公主麾下),展示精良的装备(部分来自黑风寨的缴获),讲述苍云山歼灭黑风寨的经过,并留下少量应急的药物或食盐——这在山野中是硬通货。
其次是提供出路与希望。对于实在活不下去、想要逃离的,他们会提供一条相对安全的、通往苍云山的隐秘路径图,并约定接应地点和暗号。对于有心反抗却无力组织的,他们会留下简单的联络方式(如特定的山石标记、约定的鸟鸣信号),并传授一些基础的预警、隐藏和简易对抗技巧,鼓励他们团结邻近可信之人,形成小小的自保团体,不求主动攻击,但求在压迫来时能有所反应,并能将情报传出。
他们像谨慎的农夫,在贫瘠而危险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播下一颗颗名为“抵抗”与“希望”的种子。这些种子大多埋藏得很深,静默无声,但在适当的时机,或许就能破土而出。
苍云山谷内部,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最大的变化,来自西头的山民村落。石老大和山民们的态度,经历了从警惕排斥,到犹豫接纳,再到如今近乎归心的转变。黑风寨的威胁是他们切肤之痛,而东头营地以雷霆手段将其铲除,无异于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
隔阂的冰墙彻底融化。
山民们开始主动与东头营地交流。石老大派遣了村里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猎手和采药人,带领东头的战士更深入地熟悉苍云山每一处溪涧、洞穴和兽径。村里的妇人们,则带着东头营地那些不太擅长缝补炊事的战士(尤其是萧彻从军中带出的光棍汉),学习辨认可食用的山野菜、菌菇,以及用简陋工具处理猎物、缝制皮具。
作为回报,东头营地则派出懂得粗浅木工和石匠手艺的战士,帮助村民修缮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屋,加固村落的篱笆围墙。秦苍甚至挑选了几名性格稳重、身手不错的战士,在农闲时,以“交流狩猎技巧”为名,向村里那些年轻气盛、对东头战士崇拜有加的小伙子们,传授一些基础的格斗和协同作战要领——当然,是以强身健体、防范野兽匪患的名义。
更让云薇欣慰的是,苏文苏武兄弟主持的“识字班”,学生不再仅限于东头营地有限的几个孩子和愿意学习的战士。西头村落里,一些半大的孩子和个别对知识怀有渴望的年轻人,也开始在劳作之余,怯生生地凑到溪边那片沙地旁,跟着用树枝比划。云薇偶尔也会过去,不再讲高深的道理,只是说些胤国历史上的英雄故事,风土人情,或者简单的算术常识。
东西两侧,正在以一种缓慢而自然的方式,融合成一个更具凝聚力的整体。苍云山谷,不再仅仅是避难所,更像是一个正在艰难重建的、微缩的家园模型。
这一日,云薇正在溪边,看着苏文教几个孩子辨认沙地上写出的“山”、“水”、“人”、“家”等简单的字。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气氛宁静。
萧彻巡视归来,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那些专注而稚嫩的面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派往山南陈家坳的小队回来了。”萧彻低声对云薇道,“带回了消息,也带回了……几个人。”
云薇抬头看他。
“陈家坳的里正,是个胤国旧吏,暗中庇护了几户被北凛通缉的士人。北凛加征‘平叛税’,他凑不齐,被锁拿下狱,家产抄没。他的儿子带着两名家仆和那几位士人逃了出来,按照我们小队留下的标记,一路找到了接应点,被带了回来。”萧彻言简意赅,“此外,还有三个从北凛矿场逃出来的苦力,听说了黑风寨的事,也摸了过来。”
又有人来投奔了。而且这次,不再仅仅是底层百姓或溃兵,还有旧吏之后和士人。这意味着,他们的“王旗”,开始吸引到不同阶层、拥有不同知识和技能的人。
“这是好事。”云薇眼中泛起光彩,“那位里正的儿子和士人,或许能帮我们更好地管理山谷,记录事务,甚至……将来草拟文书,联络更广泛的势力。矿场逃出来的人,熟悉矿冶,或许能帮我们探查甚至开采山中那点微薄的矿脉。”
人才,是比粮食和武器更宝贵的资源。
萧彻点头:“人已安置,秦苍在接触。不过……”他话锋微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小队也带回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耶律楚材似乎注意到了黑风寨的覆灭,以及周边山区零星出现的‘异常’。他加强了进出山区的关卡盘查,并且……派出了数支由北凛老兵带领、辅以当地投靠的胤人败类组成的‘搜山队’,开始有目的地清查一些传言中有‘前朝余孽’活动的区域。”
压力,终究还是传导过来了。耶律楚材不会放任任何可能威胁他统治的苗头成长。
“搜山队的规模?装备?主要搜索方向?”云薇立刻追问,神情严肃起来。
“规模不大,每队约二三十人,但装备精良,配有弓弩,领队的是有经验的北凛老兵,熟悉山地作战。方向……暂时还不明确,但我们的活动区域,迟早会被纳入视线。”萧彻道,“另外,据陈家坳逃出来的人说,北凛似乎在征集熟悉苍云山一带地形的人,许以重赏,可能是想找向导。”
内忧刚解,外患已至。而且这一次的敌人,更加正规,更有组织,也更了解如何对付山地中的反抗力量。
云薇深吸一口气,望向山谷外连绵的群山。无声的扩张带来了希望,也引来了更强大的猎手。
“我们的触角,需要收缩一下了。”云薇冷静道,“通知所有在外小队,近期减少主动接触,隐蔽为先,以传递预警信息为主。山谷内的防御和隐蔽措施,必须再上一个台阶。还有……”
她看向萧彻:“我们需要一场‘表演’,一场能让耶律楚材的‘搜山队’疑神疑鬼、疲于奔命,却又抓不住我们真正踪迹的表演。就像……我们对黑风寨做的那样。”
以虚对实,以游击对清剿。这是他们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
萧彻看着云薇眼中那熟悉的、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好。”他应道,“我会安排。”
山谷的平静之下,暗涌更加湍急。无声的扩张与有形的搜捕,即将在这片苍茫山野中,展开一场新的、更加隐蔽而危险的较量。
苍云山的根基,正在风雨飘摇中,艰难而顽强地向下扎得更深。而考验其坚韧程度的狂风暴雨,已然在远处天际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