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观,若水院内。
沈澄葭正与刚从西北商路风尘仆仆赶回的陈镖师和吴掌柜低声商议着下一阶段的计划,指尖在摊开的地图上缓缓划过,声音清冷而条理清晰。
“……南边的商路,陆氏那边已经打通关节,但我们要的,不止是明面上的货流,关键是南疆……”她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阿娜日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点生硬腔调的嚷嚷:
“澄葭!沈澄葭!你在不在里面?我有急事!”
沈澄葭微微蹙眉,抬眼对陈、吴二人示意:“今日先到这里,具体的安排,稍后会让秋菱与你们对接。”
陈镖师和吴掌柜都是人精,立刻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与门口火急火燎冲进来的阿娜日擦肩而过。
阿娜日今日没穿北戎骑装,换了一身大胤闺秀常见的襦裙,可那火红的颜色和她大步流星的步伐,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跑来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燃着两簇小火苗,直勾勾地盯着沈澄葭。
“澄葭!外面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劈头就问,沈澄葭一头雾水。
阿娜日不等沈澄葭询问,就又急又冲说:“沈静松他是不是自己跑去跟你们皇帝请旨,要去南边剿匪了?!”
“确有此事。南疆匪患……”
“我不管什么匪患不匪患!”阿娜日打断沈澄葭的话,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气愤,“他是不是为了躲我?!觉得我缠着他烦了,所以才要跑那么远?!你们大胤的男人,不喜欢就直接说嘛,躲什么躲!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越说越气,咬牙切齿,脸颊都鼓了起来,像只塞满了坚果的仓鼠。
沈澄葭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觉得有些好笑,正想开口安抚几句,却见阿娜日根本不给机会,小嘴叭叭地又开始自说自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宣泄情绪:
“我告诉你沈澄葭,我就是看上你哥了!怎么着吧!他沈静松能生擒我王兄,能在战场上把我王兄活着带回来,还能在山上救我一命,他就是我们草原上最值得敬佩的勇士!比我们北戎那些只知道喝酒吹牛的男人强多了!我喜欢他,我就是要嫁给他!我才不在乎你们大胤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
她这番石破天惊的告白,如同草原上最烈的酒,直接、呛人,却又带着一股子坦荡的赤诚。
而此刻,若水院的月亮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僵立在那里,进退维谷。
沈静松本是来向妹妹辞行,南下在即,有些事还需叮嘱。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阿娜日那番“豪言壮语”。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妹妹曾经似乎无意间提过,林婉儿似乎……对他有些好感。可林婉儿从未当面说过什么,依旧是与澄葭说笑,与他见面也只是礼貌地唤一声“沈世子”,他便也一直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为妹妹的闺蜜,从未有过别的念头。
可面对阿娜日这般直白、炽热,甚至带着点“蛮不讲理”的宣告,沈静松却发现,自己没办法用对待林婉儿的那种心态来对待她。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乱糟糟的,还有点……发慌。
眼尖的阿娜日一扭头,正好瞥见了门外那抹熟悉的藏蓝色衣角。她眼睛一亮,非但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反而几步冲出门,一把抓住沈静松的手腕,用力将他拽进了屋里!
“沈静松!你来得正好!”阿娜日仰着头,气势汹汹地瞪着他,手指几乎戳到他胸口,“你给本公主说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行还是不行,今天就给个准话!别磨磨唧唧的!要是你看不上我,直说!我阿娜日拿得起放得下,立马回京找别人联姻去!绝不浪费本公主宝贵的时间!”
“找别人联姻”这几个字像根小刺,猝不及防地扎了沈静松一下。他眉头下意识地就拧紧了,心里涌起一股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不舒服,闷闷的,堵得慌。他想开口,可看着阿娜日那双燃烧着火焰、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平时在军营里训斥下属、在朝堂上应对诘问的利索劲儿,此刻半点也使不出来。
阿娜日见他只是皱眉,却不说话,心里那点期待和勇气,瞬间被误解的委屈和失望淹没。她以为沈静松这是厌烦了她,连句话都懒得跟她说。
“好!我明白了!”阿娜日眼圈一红,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算我阿娜日自作多情!”
说完,她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沈静松,像一阵红色的旋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若水院。
“阿娜日!”沈静松下意识想追,脚步却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公主殿下!不好了!阿娜日公主她……她抢了马厩里的快马,直接下山,往京城方向去了!”
沈澄葭脸色微变,立刻对还在发愣的兄长喝道:“哥哥!还杵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沈静松被妹妹这一喝,如梦初醒,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转身就朝马厩狂奔而去。
看着兄长匆忙离去的背影,沈澄葭揉了揉眉心。
她让沈静松去追,固然有撮合之意,但更多的,是出于政治考量。
阿娜日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回京城,若传到萧衍耳中,必会落个“不识大体”的印象。眼下阿史那与北戎使团尚在京中,两国盟约细节、战俘交换、边境互市等关键条款正在拉锯,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谈判天平的倾斜。
阿娜日作为阿史那最疼爱的胞妹,她的一举一动在萧衍眼中,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北戎王庭的态度。此刻她负气出走,若被有心人渲染成“对和谈不满”,或是“北戎缺乏诚意”,必会横生枝节。稳住阿娜日,就是稳住当前微妙的谈判局势。
黄皇后不愿阿娜日入宫分宠的心思显而易见,而萧衍……沈澄葭唇角掠过一丝冷嘲,萧衍曾在北戎做质子,受尽屈辱,岂会真心接纳一个背后站着整个北戎、性情又如此不受控的公主置于枕畔?
既不能入宫,萧衍为了安抚北戎,彰显恩宠,最大的可能便是将阿娜日指婚给他信重的臣子。
若这联姻落在别家,沈家便等于同时失去了北戎这份潜在的强援,更会在萧衍心中,沈家已非他可信任的臣子。一个手握重兵、又渐失圣心的将门,未来在朝堂之上,无异于行走于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念头转到此处,沈澄葭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看向兄长离去方向。
她回想起方才沈静松那副语塞词穷、手足无措的模样,与平日里面对其他女子时的冷静疏离判若两人。若是林婉儿……不,即便是任何其他贵女表露心意,兄长要么会温和而明确地婉拒,划清界限;要么便会坦然直言视如妹妺,绝不会出现那般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窘态。
这木头似的哥哥,自己恐怕都还未察觉,他那颗心,早已被阿娜日打动了。
若真因今日这阴差阳错的误会,让阿娜日负气他嫁……沈澄葭几乎能预见,待她这迟钝的兄长日后醒悟过来,怕不是要悔得捶胸顿足。
于公于私,于国于家,今日都绝不能让阿娜日这样回京。
“春桃,”她声音沉静地吩咐,“你立刻带两个人跟上去,暗中留意。若哥哥能顺利劝回阿娜日便罢。若是不能……”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锐光,“若是阿娜日执意回京,你便不必再跟,直接进城,找到秋菱。”
春桃立刻凝神细听。
“让秋菱务必在流言兴起前,先放出风声,就说阿娜日公主是因思念兄长阿史那王子,才临时起意回京探望。而我哥哥沈静松,是奉命护送公主回京,以全两国邦交之谊。”沈澄葭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务必让这个说法,先一步在京城传开,堵住那些可能借此生事的嘴。”
“是,小姐!奴婢明白!”春桃毫不迟疑,立刻屈膝领命,转身便快步离开院子去安排人手。
转眼间,若水院内便只剩下沈澄葭和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春杏。
沈澄葭缓缓走到窗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在上清观“清修”,不能随意离开,如今所有的指望,都在她那榆木疙瘩哥哥身上了。
“只盼着哥哥这次……嘴巴能甜点儿,好歹把人先哄回来。”她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无奈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