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1457)正月,北京的严冬尚未退去,一股比往年更加刺骨的寒意,悄然渗透了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弥漫在帝国的权力中枢。景泰帝朱祁钰病倒了,而且病势沉疴,药石无效。皇帝缠绵病榻,无法视朝,这使得本已因“太子”问题(景泰帝废原太子、英宗之子朱见深,立自己儿子朱见济,但朱见济早夭)而暗流涌动的朝局,变得更加波谲云诡,人心浮动。帝国的航船,再次驶入了风雨飘摇的未知水域。
深夜,兵部衙署内烛火通明。于谦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将最后一份关于边镇军饷调配的文书批阅完毕。案头堆积的公务似乎永无止境,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宵衣旰食的生活。国家虽暂得安宁,但北疆瓦剌的威胁未除,内部政务千头万绪,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岁月的风霜和操劳的痕迹,深深烙印在他清癯的面容和斑白的两鬓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儿子于冕披着寒气,匆匆走入值房,脸上写满了忧虑。
“父亲,时辰不早了,该回府歇息了。”于冕先是例行关心,随即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急促而紧张,“只是……只是近日孩儿听闻,右都督石亨,还有那个因懂得星象水利而复起的徐有贞,以及司礼监太监曹吉祥等人,往来密切,常常深夜密会于石亨府中。门外甲士环列,戒备森严,所议之事,绝非寻常。父亲,此等小人勾结,恐有不轨之图啊!”
于谦放下笔,抬眼看了看儿子,目光平静,并无太多意外。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疲惫与无奈:“冕儿,为父身为大臣,但知竭诚奉公,上报君恩,下安黎庶,但求此心光明,无愧于天地。至于石亨、徐有贞之流行事如何,非我能管,亦不欲深究。”
于冕见父亲如此反应,心中更是焦急,上前一步道:“父亲!您岂能如此坦然!那徐有贞,便是当年在朝堂上倡言南迁的徐珵,因您当众斥其‘当斩’,使他颜面尽失,多年不得升迁,他一直对此怀恨在心,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那石亨,虽因北京保卫战之功,得您提拔荐举而显贵,封侯晋爵,但他恃功骄纵,贪墨枉法,其侄儿石彪更是无法无天,因违法乱纪被您多次严厉弹劾,他因此对您心生怨怼,早已恩将仇报!如今这些人勾结内宦,趁着皇上病重,欲行不轨,一旦得逞,首要目标,必是父亲您啊!”
于冕的剖析,句句在理,将潜在的危机与个人的恩怨都摆在了明面。然而,于谦听完,神色依旧未变,只是变得更加严肃。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皇城模糊的轮廓,声音沉稳而坚定:
“国家危难之际,我受命于天,承陛下信重,但知尽忠报国,死生祸福,早已置之度外。若因惧祸而缄默不言,因避嫌而姑息养奸,则与彼等蝇营狗苟之徒何异?我之所行,皆为国事,非为私利。他们若以私怨相加,我亦唯有坦然受之。”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决绝,让于冕瞬间湿了眼眶,他知道,父亲的意志如铁,绝不会因可能的危险而改变其行事准则,更不会去经营所谓的“自保”之路。
就在于谦父子对话的同一时刻,石亨府邸的密室内,一场阴谋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石亨、徐有贞(徐珵改名后)、太监曹吉祥,以及都督张軏、王骥等一小撮野心家聚集一堂。烛光映照着他们或因兴奋、或因紧张而扭曲的脸庞。
徐有贞,这个精于算计、睚眦必报的投机者,此刻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分析着局势:“皇上病重,太子之位空悬,中外人心惶惶。此乃天赐良机!吾等当机立断,迎请上皇(英宗朱祁镇)复位,此乃不世之功!”
石亨手握兵权,野心勃勃,接口道:“我已密探南宫(英宗被软禁之处)情况,守卫并非铁板一块。只要内应外合,事必可成!”
曹吉祥作为内宦,负责打通宫禁关节,他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狠厉:“干这等大事,须得快刀斩乱麻!一旦决定,就不能回头!”
徐有贞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阴狠而决绝的神色,说出了那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话:“不错!然,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 他环视众人,解释道:“我等拥立上皇,须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于谦是景泰朝的首功之臣,深得人心。只有给他定下谋逆大罪,才能证明景泰帝得位不正,我等‘夺门’才是拨乱反正!杀于谦,不仅是为报私怨,更是为我等此举正名!”
这句赤裸裸的政治宣言,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一场以权力更迭和清除异己为目的的政变,就此拍板。
正月十六日夜,正值景泰帝病危,朝廷上下注意力都集中在皇帝病情上。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人认为时机已到,悍然发动了“夺门之变”。他们收买了南宫的部分守卫,利用曹吉祥掌握的宫内钥匙,深夜率千余名家兵死士,撞开南宫门锁,将软禁了七年的英宗朱祁镇抬上御辇,直闯大内。他们一路冲破少数试图阻拦的侍卫,闯入奉天殿,撞响钟鼓,召集百官,宣布英宗复辟。
此时,于谦尚在府中安睡,他对这场仓促而冒险的政变毫不知情。或者说,即便他有所预感,以他的性格和立场,也绝不会采取任何“先发制人”的行动去阻止一场他内心深处或许认为具有某种“法统”意味的复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北京城还笼罩在“夺门之变”后的诡异气氛中。于谦如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绯色官袍,准备上朝。府门刚刚打开,一队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便直接闯了进来,为首者亮出冰冷的驾帖。
“奉旨,捉拿罪臣于谦!”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反抗,于谦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刻。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家人,整了整衣冠,坦然伸出双手,任由铁链锁住他那曾支撑起大明江山的身躯。
朝堂之上,已然换了天地。龙椅上坐着的是复辟的明英宗朱祁镇。经过一夜的巨变,他的眼神复杂,带着重登九五的兴奋,也有一丝惊魂未定和难以言喻的尴尬。他看着被押解上殿的于谦,这个曾经他并不十分熟悉,却在他被俘后支撑起整个国家,又在他弟弟朝中位极人臣的兵部尚书,心情想必是五味杂陈。
英宗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犹豫:“于谦……究竟有何罪?”
这句话,或许夹杂着一丝念及于谦保全社稷之功的微弱感激,或许只是一种程式化的询问。然而,早已将于谦视为必须清除的政敌和其行动合法化“祭品”的徐有贞,立刻跨步出版,他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阴冷和迫不及待,用一句流传史册的谗言,彻底堵死了英宗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宽宥之念:
“陛下!不杀于谦,我等此举为无名!”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指要害。它提醒英宗,你的复辟是靠着“夺门”这种非常手段实现的,缺乏法理上的充分依据。只有将景泰朝的核心重臣打成奸恶,才能证明复辟的正当性和必要性。于谦的功劳、能力和威望,在此刻,反而成了他必死的罪状。
朝堂上一片寂静,一些尚有良知的大臣心中悲愤,却慑于石亨、徐有贞等人的淫威,不敢出声。英宗闻言,脸色变幻,最终,那丝可能的犹豫被巩固权力的冷酷所取代。他默认了徐有贞的判决。
于谦站在殿中,听着这决定自己命运的对话,面容依旧平静如水。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因为他知道,这并非一场法律的审判,而是一场政治的交易和清洗。任何的辩白,在“夺门”需要“正名”的逻辑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一生清白,问心无愧,唯一的“罪过”,或许就是在国家危亡之际,过于尽忠职守,以至于功高震主,成为了新权力结构下无法容纳的巨石。
他被投入了诏狱。窗外,是景泰八年正月寒冷的天空,也是他生命旅程中,最后的时光。徐有贞阴冷回答:“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