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1450)十月,北京的深秋。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呼啸着抽打过华北平原,卷起漫天黄沙,天地间一片肃杀。往日繁华的帝都,此刻已是一座巨大的兵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铁锈与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城墙之上,旌旗猎猎,甲士林立,刀枪的寒光刺破昏黄的天空。城下,九门之外,明军各部依城列阵,虽面有菜色,但眼神中大多透着一股决绝——身后便是家园,已无退路。
德胜门外,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一身戎装的于谦尤为醒目。他并未穿着尚书官袍,而是顶盔贯甲,腰悬宝剑,外罩一件猩红色的斗篷。冰冷的铁甲寒意透骨,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头的万钧重压。这位以文官之身执掌兵部的书生,如今要直面蒙古铁骑的兵锋。他目光如炬,扫视着远方烟尘隐约升腾的地平线,仿佛要穿透那重重迷雾,看清瓦剌大军的虚实。
“报——!”一骑探马如离弦之箭,冲破风沙,直至台下。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嘶哑:“禀尚书大人!也先主力已突破紫荆关,沿途烧杀,兵锋直指京师,距此已不足百里!”
尽管早有预料,但确切的消息还是让周围将佐一阵骚动。百里之距,对于骑兵而言,转瞬即至。
于谦面色不变,只沉声道:“再探!”
他旋即转身,大步走入临时军帐。帐内,北京留守的主要将领齐聚一堂,包括总兵官石亨、副总兵范广、孙镗,以及都督陶瑾、刘安等人。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于谦立于巨大的北京城防图前,没有多余的废话,声音清晰而冷静,开始下达一道道关系帝国生死存亡的军令:
“石亨将军!”
“末将在!”身形魁梧的石亨踏步出列。
“命你与副总兵范广,统率京营主力,据守德胜门!此门直面西北,乃也先主力最可能进攻之处,务必死守!”
“陶瑾将军!”
“末将在!”
“命你部严守安定门!”
“刘安将军!”
“末将在!”
“命你部严守东直门!”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杨洪,守昌平;顾兴祖,守朝阳门;刘聚,守西直门……各门守将,务必恪尽职守,依城而战,相互策应!”
分派已定,总兵官石亨面露忧色,上前一步,抱拳道:“于尚书,瓦剌新胜,士气正盛,骑兵剽悍。我军新败之余,兵力实有不足,且多为仓促集结之师。末将以为,是否……是否应收拢全部兵力,退入城内,坚壁清野,凭借城墙固守,更为稳妥?”
这是相当一部分将领的想法,凭借北京高大的城垣进行防御,看似风险更小。
于谦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视石亨,断然否决:“不可!万万不可!”
他走到帐中,环视众将,声音陡然提高:“此时若畏敌示弱,闭门自守,则我军士气必堕,敌军气焰更炽!彼时可随意掳掠城外,长久围困,我等便成瓮中之鳖!唯有出城列阵,背城一战,方能彰显我大明誓死抗敌之决心,方能以主动之姿态,挫敌锋芒!此正所谓‘以逸待劳’,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深知,战争的胜负,不仅在城池之坚,更在军心之固。说完,他“锵啷”一声,抽出御赐的尚方宝剑,冰冷的剑锋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他高举宝剑,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的语气,颁布了那条着名的、残酷而必要的战场法令:
“众将听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吹动帐幕的呼啦声。每一位将领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兵部尚书,此刻已化身为铁血无情的统帅,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前进,尚有一线生机。肃杀之气弥漫军帐,所有杂念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下。
“末将等遵令!”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十月十一日,瓦剌太师也先挟持着明英宗朱祁镇,率领数万精锐骑兵,如同乌云压境,终于抵达北京城外。也先故技重施,将被俘的英宗皇帝置于队伍的最前方,试图以此作为“肉盾”和最有效的心理武器,迫使明军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开炮,甚至望风而降。
德胜门城楼上,于谦手扶垛口,凝望着敌军阵中那顶显眼的黄罗伞盖,以及伞盖下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曾效忠的君王,如今却成了敌人手中的筹码。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混杂着屈辱、愤怒与无尽的悲凉。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但是,仅仅是一瞬间的动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国家的存续远比个人的忠君观念更重要。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的情绪强行压下,脸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转身,对身旁待命的传令官,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传令全军,太上皇遭挟,乃国家之耻!今日之战,为社稷,为黎民,非为一人!各营按既定部署,准备迎敌!”
命令迅速传遍各军。明军将士看到太上皇被置于阵前,初时一阵骚动,但在各级将领和于谦事先的严令与激励下,很快稳定下来。他们紧握手中的兵器,目光死死盯住前方的敌人,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燃烧。
也先在阵前,看到明军非但没有慌乱投降,反而阵型严整,旗帜鲜明,士气高昂,心中不禁一惊。他知道,利用英宗进行讹诈的计谋,在眼前这位铁腕兵部尚书面前,已经彻底失败了。
既然诡计不成,唯有强攻!也先挥动令旗,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霎时间,瓦剌军中号角长鸣,如同野兽的咆哮。数以千计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挥舞着弯刀,发出摄人的呼啸,向着明军阵地发起了凶猛的冲击。明军阵中,火炮轰鸣,硝烟弥漫,沉重的弹丸呼啸着砸向敌军;弓弩手万箭齐发,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在空中划出尖锐的哨音,落入瓦剌骑兵群中,人仰马翻之声不绝于耳。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于谦并未留在安全的城楼之上。他深知德胜门是主战场,必须亲临一线激励士气。他亲自率领一支由石亨部挑选的精锐,预先埋伏在德胜门外依托民居、街巷构筑的工事内。当瓦剌的先锋骑兵冒着炮火箭雨,以为击溃了明军外围防线,冲入这片预设的死亡地带时,于谦看准时机,下令出击!
顿时,埋伏在断壁残垣后的明军火铳手猛烈齐射,砰砰之声如同爆豆,铅弹如雨点般泼向敌军。同时,伏兵四起,弓弩连发,长枪手、刀盾手从各个角落杀出,与瓦剌骑兵展开惨烈的近身肉搏。战场瞬间被分割、包围,瓦剌骑兵冲锋的优势荡然无存,反而陷入了街巷战的泥沼。激战中,瓦剌统帅也先的弟弟、平章孛罗(勃罗)被明军神机营的火炮精准击中,当场毙命。主将阵亡,使得进攻德胜门的瓦剌军心大挫,溃败而去。
首战告捷,极大地鼓舞了明军士气。但于谦丝毫不敢懈怠。在接下来的五天里,瓦剌军队对北京的各个城门,特别是西直门和彰义门,发动了连绵不绝的猛烈攻击。战况一度极其危急。
于谦几乎未曾合眼。他身着铁甲,昼夜不息地奔走于德胜门、西直门、安定门等各处险要之地。哪里战事最激烈,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他视察防务,调配援军,督促进退,处置临阵退缩者。他的镇定与果决,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他将自己的指挥部前移至最危险的地方,用实际行动告诉每一位将士,尚书与他们同在,朝廷与他们同在!
在他的激励和指挥下,明军将士舍生忘死,奋勇作战。居民也自发协助守城,运送物资,救治伤员。整个北京城,同仇敌忾,凝聚成了一座真正的铜墙铁壁。
也先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北京城,与他在土木堡轻易击溃的那支明军截然不同。这支军队有了灵魂,而这个灵魂,就是于谦。连续五日的猛攻,瓦剌军队除了在城墙下留下大量尸体外,一无所获,反而士气低落,后勤补给也出现问题。加之各地勤王军队正在向北京集结,也先恐后路被断,不得不于十月十五日夜间,挟持着英宗,悻悻下令撤军,狼狈北遁。
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瓦剌大军,德胜门上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胜利了!北京守住了!大明,在这场空前的危机中,挺了过来!
城楼之上,于谦独立于寒风中,猩红的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他望着远方溃退的烟尘,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他知道,战争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帝国的创伤需要抚平,未来的边防需要重整,而朝堂之上,因新君登基和太上皇被俘而带来的政治漩涡,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刻,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以一介书生的肩膀,扛起了将倾的帝国大厦。北京保卫战的胜利,不仅挽救了大明王朝,也成就了于谦个人“救时宰相”的不朽功业。他的名字,从此与这座古都的存亡,紧紧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