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1399)七月,朱棣亲提靖难之师,出奇兵袭取蓟州、遵化,永平(今卢龙),以迅雷之势扫清了北平周边的朝廷势力,随即南下,意图夺取作为北伐基地和军马来源的辽东及大宁(今内蒙古宁城)。临行前,他将根基之地北平城,连同自己的世子朱高炽、家眷以及全部后方,托付给了那位他最信任的黑衣谋士——道衍。
“大师,北平,和本王的血脉基业,就全拜托您了!”朱棣紧握道衍的手,目光凝重。他知道,自己此行是孤注一掷的冒险,若后方有失,前方大军将不战自溃。
道衍深深一揖,神色平静却无比坚定:“殿下放心前行,贫僧在,北平城便在。”
然而,考验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烈。建文帝听闻朱棣起兵且南下,惊怒之下,任命年方十九的膏粱子弟、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为大将军,调集天下兵马,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北伐,直扑兵力空虚的北平。
消息传来,北平城内人心惶惶。五十万大军,如同一片望不到边的乌云,压得这座北方孤城几乎喘不过气。城中的官员、将领,甚至普通百姓,都面有惧色。燕王府中,年轻的世子朱高炽,虽然素来沉稳,但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也不禁忧心如焚。他疾步找到正在庆寿寺禅房内对着地图沉思的道衍。
“大师!”朱高炽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已至郑村坝,不日便可兵临城下。父王远征在外,城中守军不足万人,敌众我寡,悬殊若此,如……如何是好?北平守得住吗?”
道衍从地图上抬起头,脸上不见半分波澜,他示意世子坐下,亲手为其斟了一杯清茶,语气从容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世子殿下,稍安勿躁。兵者,诡道也,岂是单看人数多寡?那李景隆,不过一纨绔子弟,色厉而内荏,志大却才疏。他虽手握重兵,却不懂兵法,不恤士卒,且骄横自大。如此统帅,纵有百万之众,不过是一群待宰的乌合之众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平城坚固的城墙轮廓,继续说道:“我军虽少,然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更重要的是,我等是为生存而战,万众一心,士气可用。我军只需深沟高垒,坚守不出,以逸待劳。待燕王殿下扫平后方,回师救援,届时内外夹击,破李景隆必矣!”
道衍的镇定与自信,如同定海神针,迅速稳定了朱高炽和城内核心将领的情绪。然而,光有信心远远不够。道衍深知,守城需要的是周密的部署和铁血的执行。
他不再是那个只在密室中运筹的谋士,而是亲自披上袈裟,手持禅杖(必要时也会握剑),与世子朱高炽一同登上北平各门城楼,巡视防务。他仔细检查每一段城墙,每一座敌楼,调配兵力,布置火器,督造守城器械。
此时已是农历十月,北地苦寒,滴水成冰。道衍观察天气,心生一计。他下令全军民夫,趁夜汲水,不断地向城墙外侧泼洒。冷水顺着墙体流下,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冻结,周而复始,一夜之间,整个北平城墙仿佛披上了一层光滑无比、坚硬异常的冰甲!次日,李景隆大军开始攻城,云梯搭上,朝廷士兵奋力攀爬,然而面对这滑不溜手的冰墙,根本无从着力,纷纷从半空摔下,非死即伤。朝廷军的攻势,在这天时与人力结合的奇谋面前,首次受挫。
这仅仅是开始。道衍绝非被动挨打之人。他深知“久守必失”的道理,在坚守的同时,不断寻找主动出击的机会。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选拔城中敢死之士,组成精锐小队,趁风雪之夜或黎明前的黑暗,悄然缒下城墙,对围城的朝廷大营进行骚扰和突袭。他们不追求歼敌多少,专以焚烧粮草、摧毁攻城器械为目标。几次成功的夜袭,使得李景隆大军后勤吃紧,士气受损,日夜不宁,不胜其扰。
与此同时,与前方朱棣大军的联络,成了决定战略全局的生命线。朝廷军对北平围困甚严,常规的信使极难突破重围。道衍早已未雨绸缪,他精心训练了一批信鸽,作为传递机密情报的利器。这些空中信使,携带着道衍亲笔书写的、用密码或暗语写成的纸条,巧妙地避开地面军队的拦截,飞越千山万水,准确地将北平的局势、朝廷军的虚实、以及道衍对全局的战略建议,送达朱棣手中。这些情报,往往能左右战局的走向。史载“靖难之役,飞书走檄,多出其手”,这“飞书”,很大程度上便依赖于这些不引人注目的信鸽。
建文二年(1400)四月,经过数月鏖战,朱棣终于整合了来自大宁的朵颜三卫骑兵,实力大增,火速回师救援北平。在北平郊外的郑村坝(今北京东坝),与久顿坚城之下、早已师老兵疲的李景隆大军展开决战。燕军以精锐骑兵突击,大败朝廷军。李景隆胆寒,率残部南逃德州,北平之围遂解。
当朱棣凯旋,大军抵达北平城下时,道衍率世子及文武官员出城迎接。望着风尘仆仆但意气风发的朱棣,道衍没有沉浸在解围的喜悦中,他立刻向朱棣献上了关乎整个靖难之役走向的关键战略:
“殿下,李景隆新败,士气低落,朝廷震动,此乃天赐良机!北平之围已解,后方暂安。殿下绝不可在此久留,沉迷于一城一池之得失。当趁朝廷新败,措手不及之际,挟大胜之威,迅速挥师南下,绕过坚固城池,直插腹地,目标直指京师金陵!若拖延时日,待朝廷缓过气来,重整旗鼓,则战事必将迁延日久,胜负难料矣!”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它要求朱棣放弃相对稳固的北方根据地,进行一场千里大奔袭,直捣黄龙。朱棣听罢,沉吟片刻,他深知此策的风险,但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机遇和道衍那超越常人的战略胆识。他最终拍板:“就依大师之策!”
于是,朱棣在北平稍作休整后,便再次统领大军,踏上了南征的漫漫长路。而道衍,依旧选择留守北平。他的角色至关重要,他需要确保这条北伐军的生命线绝对稳固,需要统筹后方的一切资源,支援前线,需要应对朝廷可能发起的第二次、第三次北伐,需要稳定民心,更需要作为朱棣最可靠的大脑,在后方总览全局,随时提供决策支持。
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道衍坐镇北平,如同一个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的总调度。他调度粮草,征发民夫,训练新兵,处理政务,使得朱棣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南方战场纵横驰骋。尽管二人相隔千里,但通过那源源不断的情报和策略传递,道衍的意志和智慧,始终与靖难大军同在。
建文四年(1402)六月,历史的时刻终于到来。燕军历经鏖战,突破重重防线,在灵璧之战中歼灭朝廷最后一支精锐主力,继而突破长江天堑,兵锋直逼南京城下。
此刻,远在北平庆寿寺的道衍,虽身处禅房,心却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金陵。他日夜推演,等待着那个注定要改变帝国命运的消息。
终于,快马传来捷报:谷王朱橞与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迎降,燕军入城!宫中起火,建文帝朱允炆于大火中下落不明!燕王殿下,已掌控全城!
消息传来,北平城一片欢腾。而道衍,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念珠,面向南方,深深地行了一礼。他那古井不波的脸上,或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笑。近二十年的谋划,四年的血火煎熬,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不久,朱棣在南京谒孝陵,登基为帝,是为明成祖,次年年号永乐。
消息传回北平,道衍知道,他当年在南京对朱棣许下的那顶“白帽子”,终于送到了。这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黑衣宰相,以其在靖难之役中,特别是留守北平期间展现出的非凡军事才能、政治智慧与坚忍不拔的意志,奠定了其作为永乐朝开国第一元勋的无上功业。他的舞台,即将从幽燕之地,转向整个大明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