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清晨。
笼罩清河数日的闷热湿气被一场夜雨涤荡一空。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清亮得晃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清河县周家庄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已整装待发。
三辆载货的四轮马车,蒙着防雨的油布,车辙印痕颇深,显然内里压着实货。
十几匹健壮的驮马,驮着鼓鼓囊囊的褡裢。
十余名精悍的“伙计”身着统一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腰间鼓鼓囊囊,或牵着马,或守在车旁。
他们个个眼神锐利,身形挺拔,动作间带着一种寻常商队护卫绝无的利落与警惕。
为首一人,身形瘦削,面庞冷峻如石,正是五连二排排长,神箭手李锐。
周平安正站在最前面一辆马车旁。
他换上了一身质地普通的青色细棉布长衫,头上戴着顶遮阳的竹笠,乍一看,像个家道殷实、带着家仆出门游学的年轻士子。
但细看之下,那大病初愈的苍白已褪去大半,代之以一种玉石般温润的色泽,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神采奕奕,显然得益于御赐灵药和他本身强悍的恢复力,状态比预想中更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腰间。
左腰侧,悬着那柄通体玄黑、隐有星点流纹的七星剑鞘,古朴内敛,却散发着无形的森然寒意。
右腰侧,则是一个用普通深色麻布精心缝制的枪套,斜斜挂着,其内鼓胀的轮廓被布料巧妙遮掩了大半,唯有一截温润的雷击木握把顶端露在外面。
一左一右,一古一今,一明一暗,却都蕴含着致命的锋芒。
“少爷,真不用多带些人?铁牛那憨货……”
吴管家站在车旁,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看着这“简朴”到近乎寒酸的队伍,满脸忧色。
他身后,铁牛那张黑红脸膛憋得发紫,牛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李锐等人,仿佛要用目光在他们身上戳出几个洞来,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凭啥是你们跟着少爷?
周平安抬手止住吴管家的话头,目光扫过李锐和他身后那十余名如标枪般挺立的特战营精锐。
这些战士,是铁牛从整个特战营精挑细选出的好手,尤其李锐麾下的神箭手,更是王牌中的王牌。
“吴伯,兵贵精不贵多。”
周平安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锐他们,够用了。”
他看向铁牛,眼神一凝。
“铁牛,清河就交给你了!”
“少爷放心!”
铁牛猛地一挺胸膛,声音如同炸雷,震得路旁树叶簌簌作响,眼中凶光毕露。
“哪个杂碎敢在清河地界动歪心思,俺把他骨头拆了熬油点灯!”
周平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拍了拍吴管家的手臂,又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笼罩在薄雾中的周家庄和新落成的三层县衙。
随即干净利落地翻身跃上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辕,坐在了车夫旁的位置。
“出发!”
“启程!”
李锐冷峻的声音响起。
车轱辘碾过雨后湿润坚实的路面,发出低沉的滚动声。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吴管家和铁牛担忧与不舍的目光中,缓缓驶离周家庄,汇入通往晋阳的官道。
…………
离开清河界约莫大半日,官道两旁的景致逐渐荒僻。
茂密的原始次生林取代了农田和村落,高大的乔木枝叶交织,遮天蔽日,即便正午时分,林间也显得有些幽暗潮湿。
空气闷热,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更添几分烦闷。
周平安坐在车辕上,竹笠压低,闭目养神,似乎对周遭环境毫不在意。
但若有心观察,会发现他搭在膝上的右手食指,正随着车轮滚动的节奏,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敲击着膝盖骨。
那是他在军校时养成的习惯,一种保持警惕和计算时间的方式。
李锐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在车队左侧最前方,身形瘦削却异常敏捷,脚步落在铺着厚厚腐叶的地面上,几乎悄无声息。
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幽深的林莽,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排长!”
一个同样步行、跟在李锐侧后方的年轻战士,以极低的声音开口,同时下巴朝左前方一处异常茂密的灌木丛方向不易察觉地点了点。
“三息前,鸟叫停了。”
那处灌木丛,正在官道拐弯的内侧,是绝佳的埋伏点。
李锐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只是搭在腰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嗯。”
一个短促的鼻音,算是回应。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身后队列。
无需言语,整个小队十几名战士的步伐节奏在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彼此间的距离悄然拉近了些许,原本随意搭在货物上的手,自然地垂落到了身体更容易发力的位置。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马车继续前行,距离那处灌木丛越来越近。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嗖!嗖!嗖!”
尖锐的破空声骤然撕裂林间的寂静!
七八支粗糙的竹箭、梭镖,裹挟着恶风,从左侧的灌木丛和右前方几棵大树后激射而出!
目标直指打头的马车和周平安!
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同一刹那!
“御!”
李锐冷硬如铁的声音炸响!
哗啦!
最前面那辆马车,一名伪装车夫的特战营战士猛地一扯缰绳,两匹健马长嘶一声。
沉重的车身借着冲势猛地一个横甩,车厢侧面的厚实木板瞬间竖起,如同盾牌般挡在了周平安身前!
“咄咄咄!”
几支力道最大的梭镖狠狠扎在木板上,深入寸许!
与此同时,李锐和他身侧的战士如同鬼魅般动了!
没有呐喊,没有慌乱,只有令人心悸的沉默与速度!
李锐身形如电,在梭镖射出的轨迹尚未抵达时,他已侧滑一步,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一支擦着他头皮飞过的竹箭被他险之又险地避开。
而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具通体黝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追风连弩!
“嘣!嘣!嘣!”
三声几乎连成一片的、低沉而致命的机括震响!
三道乌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离弦而出!
比那些偷袭的竹箭更快!更准!更狠!
“噗!噗!噗!”
灌木丛中,三个刚刚探出身形、脸上还带着狰狞与错愕的汉子,眉心、咽喉、心口几乎同时爆开血花!
惨叫声被扼杀在喉咙里,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直挺挺向后栽倒!
“啊!”
右侧树后,一个刚掷出梭镖的匪徒,只觉手腕一凉,随即剧痛钻心!
低头一看,一支精巧的、尾部带着稳定翎羽的弩箭,竟将他持镖的右手死死钉在了树干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粗糙的树皮!
他发出凄厉的惨嚎。
但这惨嚎也仅仅持续了半声!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另一辆马车后闪出,正是那个最先发现鸟叫异常的年轻战士!
他速度奇快,几步便冲到树下,不等那匪徒挣扎,左手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对方完好的左手手腕,一拧一压!
同时右膝如同攻城锤般狠狠顶在对方腰眼软肋!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匪徒瞬间窒息般的闷哼响起!
那匪徒双眼暴突,口中喷出血沫,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被年轻战士随手丢在地上,再无动静。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呼吸之间。
另外几名从不同方向扑出的匪徒,下场同样凄惨。
特战营战士们如同猛虎入羊群!
有的手持特制的短柄夏刀(类似唐横刀),刀光如雪,精准地格开袭来的简陋兵器,反手一刀便割开对手喉咙;
有的则直接近身缠斗,锁喉、卸关节、击打要害,动作狠辣迅捷,招招致命!
林间只听到沉闷的打击声、骨骼碎裂声和短促的濒死呜咽。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从第一支竹箭射出,到最后一个还能站着的匪徒,被李锐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劈在后颈软倒,前后不过二十息时间!
官道上,只留下七八具姿势扭曲的尸体和两个被卸掉关节、像死狗般被踩在地上、因剧痛和恐惧而浑身筛糠的活口。
活口被战士迅捷的卸下了下巴,塞上麻球,动作行云流水!
血腥味混合着林间的湿气,迅速弥漫开来。
周平安自始至终都坐在车辕上,连位置都未曾移动半分。
那几支射向他的竹箭梭镖,要么被车厢木板挡住,要么被他随手挥动竹笠轻松拨开。
他甚至连腰间的七星剑和“惊蛰”都未曾触碰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场短暂而高效的杀戮。
尘埃落定。
李锐从远处回来,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追风连弩的弩箭,走到周平安车辕前,抱拳躬身,声音依旧冷硬如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大人,伏贼十一人,毙八,擒三。我方无伤。请大人示下。”
周平安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尸体和那两个面无人色的俘虏,最后落在李锐那张溅上了几点殷红、却依旧冷峻如初的脸上。
他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做得很好。”
周平安跳下车辕,走到那两个被踩在地上、抖如糠筛的俘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他腰间那玄黑剑鞘与深色枪套的轮廓。
“谁派你们来的?”
周平安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雨后初晴的平和,却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两个俘虏早已崩溃的心防。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俘虏,涕泪横流,裤裆湿透,语无伦次、模糊不清地哭喊:
“好……好汉饶命!俺们……俺们就是混口饭吃,是……是黑熊哥,他说……说有个肥羊商队,没……没说是您这样的神仙啊……”
“黑熊?”
周平安眉头微挑,看向李锐。
李锐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卷薄薄的羊皮纸展开,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潦草却特征鲜明的人头像。
他手指点在一个满脸虬髯、眉角有刀疤的画像上:“大人,应是此人。盘踞在前方五十里外‘野猪林’的一股流寇头目,匪号‘黑熊’,手下约三四十人,常劫掠小商队。”
李锐顿了顿,冷声道。
“他们通常不敢如此靠近清河县界活动,更不敢在官道上明目张胆设伏。”
周平安的目光重新落回俘虏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俘虏感觉如同被扒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
“黑熊在哪?他背后,还有谁?”
“在……在林子里,等……等消息……”
另一个稍微机灵点的俘虏,牙齿打颤,拼命磕头。
“好汉爷爷,饶命哪,小的真不知道,黑熊哥……不,黑熊那狗贼,他……他前天好像……好像见了两个生面孔。”
“穿着……穿着绸衫不像道上人,给了他一包银子,说……说只要劫了这车队,死活不论就……就再给十倍!”
绸衫?生面孔?
周平安眼中寒光一闪。
范文程?还是柳党其他人?
“李锐。”
“属下在!”
“清理道路,尸体拖入林中深处,挖坑埋了,处理干净痕迹。这两个……”
周平安的目光在两个俘虏身上扫过,如同在看两件无用的垃圾!
“打断手脚,割掉舌头,丢在野猪林入口。让那‘黑熊’知道,敢伸手的下场。”
“是!”
李锐毫不犹豫,声音冷冽。
周平安不再看那惨嚎求饶的俘虏,转身走向马车。
他步伐沉稳,青衫在微风中拂动,左腰的七星剑鞘幽暗,右腰的枪套沉静。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也照亮了他唇角那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继续赶路。”
他跃上车辕,声音平静无波。
“我倒要看看,这晋阳路上,还有多少不知死活的‘黑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