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日头,毒辣得似乎能把铁板晒弯。
通往清河县的水泥官道在炽烈阳光下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路旁新柳的叶子蔫蔫打着卷儿。
一辆通体漆黑、毫无纹饰的四轮马车,在十余名黑衣黑甲、气息沉凝如铁的玄鳞卫护卫下,碾过滚烫的水泥路面,疾驰向远处那“清河界”收费站。
车轮平稳,发出低沉的嗡鸣,马蹄踏在坚硬路面上,节奏冷硬如铁。
马车内,沈炼闭目端坐。
玄色锦袍纤尘不染,面容冷峻如石刻。
唯有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偶尔开阖,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身侧,一个明黄色锦缎严密包裹的长条形木盒散发着浓重药味——御赐的“九转还魂丹”与百年老参,专为墨离与周平安所备。
另一侧,是更沉重、透着无形威严的紫檀木长匣——第二道密旨。
车外,玄鳞卫统领隔着车窗低报:
“大人,清河界到了。”
沈炼缓缓睁眼,目光透过微掀的车帘缝隙。
即便已非初见,当那条笔直、宽阔、泛着青灰色冷硬光泽的“巨蟒”再次匍匐于眼前,在毒日下反射刺目光芒时,沈炼的心弦依旧被无声拨动。
秩序井然的车流人流,简朴却高效的收费木亭,以及亭前那块如同界碑般矗立的“清河界”木牌。
这一切,与外界泥泞混乱的官道,依旧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走。”
他放下车帘,车轮碾过“清河界”,驶入清河地界。
那瞬间变得异常平稳、几无颠簸的触感,无声诉说着此地的不同。
然而,当马车穿过县城外围新规划的居民区,绕过喧闹却整洁有序的“文化广场”,最终抵达清河县衙时,饶是沈炼心如磐石,瞳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眼前的建筑,已非他上次所见的那还在施工的县衙!
一座前所未见的三层楼宇拔地而起,通体以灰白色的水泥浇筑而成!
线条简洁、方正、硬朗,毫无雕梁画栋的冗余,却自有一股磅礴厚重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巨大的玻璃窗镶嵌在水泥墙体之中,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正门上方,悬挂着崭新的“清河县衙”黑底金字牌匾,字体方正遒劲。
马车在衙前新铺的、同样由水泥浇筑的宽阔广场停下。
广场边缘设有石砌的排水沟,雨水可迅速排走,毫无泥泞。
沈炼推门下车,脚踩在坚硬平整的地面上,一股沉稳坚实之感自足底传来。
他抬头,目光缓缓扫过这栋超越时代的建筑。
第一层,是敞开的办事大厅。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见内部以水泥柱支撑,空间异常开阔明亮。
数个挂着“户房”、“工房”、“税房”等木牌的窗口前,百姓排着并不算长的队伍,神情多是焦急中带着希望,而非别处衙门前的畏缩麻木。
有衙役在维持秩序,声音清晰可闻,却不闻呵斥。
更让沈炼留意的是,每个窗口旁都挂着一个精巧的黄铜铃铛,百姓办完事可摇铃示意下一位,效率极高。
第二层,应是官吏办公之所。
同样的大玻璃窗,隐约可见内部人影走动,伏案疾书。
窗台外,甚至延伸出数个小小的水泥阳台。
第三层,则明显是核心区域。
窗户略小,但视野极佳。
最引人注目的是四个角落向外凸出的半圆形水泥结构,如同微缩的碉楼,其墙体上开有狭长的、便于观察和射击的竖缝!
顶层正中,一面代表着大夏官府的赤色旗帜在热风中猎猎作响,旗杆竟是精铁打造!
这哪里是县衙?
分明是一座融合了高效行政、坚固防御与某种沈炼无法完全理解的“实用美学”的战争堡垒!
它无声地矗立着,本身就是清河新政力量最直观的宣言,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冲击力。
“沈大人,请随我来,大人在后堂等候。”
一名身着精干皂衣、眼神锐利的年轻衙役早已恭候,行礼后在前引路。
沈炼默然点头,随衙役穿过宽阔敞亮、地面光洁如镜的一层大堂。
他能感受到两侧窗口内投来的好奇目光,但无人喧哗。
登上以水泥浇筑、扶手镶嵌硬木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带着轻微的回响。
二层走廊同样整洁,两侧房门紧闭,唯有门牌标识着职能。
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石灰和一丝淡淡的油墨混合的气味。
引路的衙役在三楼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水泥门前停下,轻轻叩响。
门内传来周平安沉稳的声音:“进。”
推开门,一股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后堂内,数个巨大的冰鉴正散发着丝丝寒意。沈炼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这后堂同样以水泥构筑,空间比旧衙后堂大了数倍,挑高更高,异常开阔。
巨大的玻璃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南墙,将外面炽烈的阳光过滤后引入,室内光线充足却不刺眼。
地面铺设着打磨光滑的巨大青石板,光可鉴人。
堂内陈设简洁而实用:
一张巨大的、由整块硬木打造的书案,几把同样材质、线条硬朗的靠背椅,墙边立着高大的书架和存放文牍的铁皮文件柜。
最显眼的,是北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河东道舆图,上面以各色小旗和朱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周平安身着青色细麻常服,立于舆图前。
他身形依旧挺拔,但侧脸在明亮光线下透出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唇色偏淡。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初,平静地迎上沈炼审视的目光。
“沈指挥使,一路辛苦。”
周平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沉稳有力。
他目光扫过沈炼身后玄鳞卫捧着的明黄药盒和紫檀木匣,心下了然。
香案早已备好。
沈炼上前,面容肃穆,展开紫檀木匣中的明黄卷轴,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水泥后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嵊泗荡寇,功在社稷,然名器未正,终非国器。今岁秋闱,八月望日,晋阳贡院。敕令清河周平安,以白身赴试,必入彀中!”
“国之积弊,非破釜沉舟无以涤荡。卿乃朕所望之利刃,然欲破文网,必先入彀中。此科若失,前路维艰,新政恐夭。望卿体念时艰,不负朕望!”
“必入彀中,此科若失,新政恐夭……”
侍立一旁的吴管家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花白的鬓角渗出冷汗。
这已非期许,而是以整个清河基业为质的胁迫!
“狗日的!”
侍立在周平安侧后方的铁牛,如同一座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钵盂大的拳头猛地砸在身旁一根粗壮的水泥柱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震得屋顶似乎都在轻颤。
他双目赤红如血,虬髯怒张。
“少爷拼死杀贼,保境安民!那群酸掉牙的鸟官躲在京城享福,反拿这鸟试来卡脖子!俺铁牛……”
“铁牛!”
周平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般的沉静,瞬间冻结了铁牛的咆哮。
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沈炼手中的密旨上,仿佛在看一份寻常邸报。
“噤声。”
铁牛像被扼住了喉咙,剩下的话硬生生噎住,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不甘地怒视着虚空。
周平安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潭中的星子,扫过堂内众人。
“旨意,明白了?”
“少爷……”
吴管家声音发颤,忧虑几乎化为实质。
“大人!”
立于角落阴影中的国安部首脑赵癞子一步踏出,抱拳躬身,声音冷静而快速,如同出鞘的匕首。
“鹰眼急报,河东道学政范文程,柳严门下恶犬,心腹爪牙。其人与晋阳府内‘文渊’、‘崇正’两大书院山长过从甚密,半月内频繁宴请本道数位资深阅卷官。
此人惯以‘清流’自居,实则阴鸷刻毒,手段下作,尤擅以‘规矩’之名行打压异己之实。
此次秋闱,大人恐为其首要‘关照’目标。
其府邸近期亦有数名行踪诡秘、非本地口音的‘清客’出入。”
“范文程……”
周平安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如同刀锋划过冰面。
“知道了。”
他看向赵诚,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
“启用‘丙’字级密令。河东道所有‘眼睛’,给我盯死范文程,他见过谁,说过什么话,收过什么东西,事无巨细!”
“晋阳贡院,从主考到杂役,能挖多深的底,就给我挖多深!特别是管号舍分配、搜检、誊录的胥吏!”
“是!”
赵诚眼中锐光一闪,抱拳领命,身形悄无声息地再次退入角落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铁牛。”
“少爷!”
铁牛猛地挺直腰板,如同一尊亟待冲锋的怒目金刚。
“传令:特战营,即刻起,一级战备!营区封闭,口令一日三换!工坊区,明哨增一倍,暗哨增两倍!”
“后山基地、天雷禁区、玻璃厂、报社、钢铁厂,列为‘甲’级防护区,擅闯者,格杀勿论!巡逻路线加密,昼夜不息!追风弩箭矢,按战时双倍配给!”
周平安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地上。
“告诉张虎、赵猛、孙山,把招子给我放亮!告诉李锐,他的神箭队,给我钉死在鹰愁涧隘口和青石峪矿场要道!一只可疑的鸟飞过,也要给我查清来路!”
“告诉王铁柱,他的三排,负责县衙外围及主要工坊夜间巡防,不得有误!”
“是!”
铁牛声如炸雷,眼中凶光炽烈。
“少爷放心!有俺在,哪个杂碎敢伸爪子,俺把他连爪子带脑袋一起砸成肉泥!”
“吴伯。”
“老奴在!”
吴管家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
“县内诸务,照章运转。排污渠、公厕维护,一日一查,不得懈怠。文化广场夜市照开,增派衙役维持。公厕卫生纸,足量免费供应,只许多,不许少!”
周平安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清河周报》下期头版,刊嵊泗军民英勇事,突出万民碑!同时……”
他目光锐利,继续道:“加一篇‘代县令周平安感念皇恩浩荡,为报君恩民望,誓以白身砥砺前行,赴晋阳秋闱’的短讯。”
“字里行间,要透出‘压力’与‘决心’。舆论,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里!”
“是!老奴明白!”
吴管家重重点头。
“还有,”周平安的目光落在沈炼带来的明黄药盒上,“御赐药材,立刻差可靠之人,送往清河酒店内。”
“告诉莫老板,陛下厚恩,请她务必安心静养,清河诸事,有我周平安一力担之!”
安排完毕,周平安这才转向一直沉默伫立、如同深渊般静默的沈炼,抱拳一礼,神色坦然:
“沈大人一路奔波,辛苦。陛下的拳拳之意,平安已深铭五内。”
他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与沈炼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对视。
“烦请大人回禀陛下:周平安,定当竭尽驽钝,不负君恩!”
沈炼看着眼前这个在如此高压密旨下,瞬息间便将庞大而精密的清河机器调整至最高戒备状态,并精准下达指令的年轻人。
那冷硬的心湖深处,波澜再起。
此子之能,已非“干才”可尽述。
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周大人心中有乾坤,本使便不多言了。职责已尽,即刻回京复命。清河好自为之。”
沈炼来得快,去得更快。
玄色的马车在玄鳞卫铁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座令人震撼的三层县衙,碾过水泥广场,消失在通往京城的官道尽头。
后堂内,只剩下周平安、吴管家和兀自喘着粗气的铁牛。
冰鉴散发出的凉气似乎也无法驱散那沉甸甸的压力。
“少爷……”
吴管家看着周平安侧脸,忧心如焚。
秋闱之难,难于上青天!
少爷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那毕竟是千军万马争渡的独木桥,还有范文程那等小人虎视眈眈……
“吴伯”
周平安走到那巨大的玻璃窗前,伸手推开一扇。
灼热的风裹挟着远处工坊隐约的轰鸣和草木气息猛地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望着窗外县衙后院,那里新移栽的数株青松在烈日下傲然挺立,针叶苍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吴管家和铁牛的耳中:
“无妨。”
“晋阳秋闱,不过是我周平安,踏碎这千年文网的第一步!”
“这一步”
他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那双眸子如同在炽热熔炉中淬炼过的星辰,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腐朽与阻碍的烈焰。
“我不仅要稳稳踏进去!”
他左手抬起,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衣襟灰尘般,轻轻按在了腰间那冰冷坚硬的精钢枪套上。
隔着布料,“惊蛰”那沉甸甸的杀伐轮廓清晰可触。
“更要踏得地动山摇,踏得让所有挡路的魑魅魍魉……”
他按着枪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迸出的冰珠,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与锋芒:
“肝胆俱裂!”
窗外,天际铅云翻滚,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苍穹,短暂地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燃着燎原之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