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数名吏员捧着一摞摞密封的卷宗走入各棚。主考吏员当众验看火漆封印,然后拆封,将试卷分发至每一张案几。
袁明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落在刚刚到手的试卷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经义题目或诗赋要求,而是一行醒目的标题,以及其下的分科说明:
《车骑将军府征辟取士·实务策》
应试者需于甲、乙两科之中,择一为主科作答,务必精深;另一科为兼答,亦需尽力。取士标准,主科为重,兼答辅之,答题时间不限。
然士先器识,而后文艺。通经乃明理之基,故于策问之先,试以明经二道,观尔等根本之学。
袁明和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明法科与明算科的题目!竟然……考这些?
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手指微微颤抖地翻开试卷,仔细看去。
袁明和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明法科与明算科的题目!竟然……考这些?!
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手指微微颤抖地翻开试卷,仔细看去。
一、明经题:
1. 经义阐释:
《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请阐发其义,并论“德”与“法”在治国中之关联。
2. 典籍理解:
《孟子·梁惠王上》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试解此语,并结合时势,论述使民有“恒产”之要义。
二、实务策(主科\/兼答)
(以下为甲科与乙科题目)
甲科
三、律条阐释:
《开皇律·户婚律》有云:“诸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杖六十。虽无许婚之书,但受娉财,亦是。”试问:若女方已受聘财,然男家后来犯下“十恶”之罪,女家悔婚,是否仍依此条处以杖刑?请援引律条,阐明法理。
四、案例判析:甲与乙毗邻而居,甲宅地势高,乙宅地势低。夏日暴雨,甲为泄自家积水,未经乙同意,掘开乙宅部分墙基,导致乙宅墙壁坍塌,损及财物。乙诉至官府,甲辩称乃天灾所致,非其本意。依律,此案当如何判决?甲乙各应承担何种责任?
五、刑名辨析:“徒刑”与“流刑”皆为大隋五刑之属,请详述二者在刑期、劳役内容、发配地点及遇赦条件等方面之具体区别。
六、实务建言:今有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乃至胁迫小民为佃客、部曲。试针对此弊,提出三条于律法框架内可行、且能有效遏制此风之具体措施。
乙科:
七、田亩计算:今有梯形田一块,已知上广二十步,下广三十步,正从五十步。问:为田几何?(步:古代长度单位,约1.4米)若每亩产粟二石,此田一季可收粟多少?
八、赋税核算:某县计有户五千,丁口一万二千。依“租庸调制”,每丁纳租粟二石,调绢二丈,绵三两,役二十日。若不考虑折纳及减免,试核算该县一年应收租粟、调绢、绵各几何?若折役为布,每日折布三尺,又应收布多少?
九、工程估算:欲修筑一道底宽二丈,顶宽一丈,高一丈五尺,长十里的土堤。问:需动用土方几何?(提示:土堤截面可视作梯形)若征发民夫千人,每人每日可筑土一方,需多少日可成?
十、仓储管理:官仓有粟米五千斛,欲建一长方体仓窖存储。要求窖深一丈,粟米堆积密度约为每立方尺一升。为便于存取,窖底长宽之比定为三比二。试计算此仓窖所需之长、宽各几何尺?(斛:容量单位,一斛为十斗,约合60升;尺:长度单位,约0.3米)
袁明和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些题目,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这些,这些不正是他日日夜夜抄写、已然烂熟于胸的内容吗?!《开皇律》的细微条款,户婚、杂律、擅兴……《九章算术》中的方田、粟米、商功、均输……甚至那赋税核算、工程估算,无不是他抄写过无数遍,早已刻入骨髓的东西!
他瞥了一眼邻座,只见那位原本还算镇定的纶巾士子,此刻正对着试卷抓耳挠腮,显然对试题感到棘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涌遍了袁明和的四肢百骸。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提起了那支略显破旧、却陪伴他抄录了无数典籍的毛笔。
他选择了以甲科为主科,乙科为兼答。
笔尖蘸饱了浓墨,落在雪白的稿纸上。他先是略作沉吟,将两道明经题的答论述草草拟就。与后面实务策的挥洒自如相比,这部分他的笔锋略显滞涩,虽能引经据典,阐发“德法相济”、“制民恒产”的道理,字里行间却少了几分笃定与锐气,终是依循着经典注疏的常轨,平稳完篇。关于“十恶”与婚约的论述,条理清晰,引律精准;对于邻里排水案的剖析,责任划分明确,法理人情兼顾;徒刑流刑之辨,如数家珍;抑制豪强之策,虽略显稚嫩,却也切中时弊,提出了检核田亩、连坐告奸、限制蓄奴等具体建议。
答完前六题,他稍事休息,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便转向属于明算科的题。田亩面积、赋税总额、土方体积、仓窖尺寸……一道道题目在他笔下,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化作了田间地头、官仓府库、河工堤坝的真实场景。他运用着《九章》中的方法,熟练地进行着计算,步骤清晰,结果准确。那堆垛粮米的“商功”术,此刻正好用来计算土堤方量;那计算仓容的“少广”法,与他抄录过的《夏侯阳算经》中的例题隐隐相合。
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周遭偶尔响起的叹息声和搁笔声,甚至忘记了腹中的饥饿。直到将最后一道仓窖尺寸计算完毕,并仔细核验了一遍,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笔。
抬起头,只见棚内光线已不如初时明亮,显然已过去了数个时辰。不少士子面露颓然,或呆坐,或已提前交卷离去。而他面前的稿纸上,已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而不失风骨的小楷。
他将试卷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在卷首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捧着那份沉甸甸的答卷,走向前方负责收卷的吏员。
那吏员接过他的试卷,目光在他那略显寒酸的衣着上扫过,又落在那写得满满当当、字迹工整的卷面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将试卷归入已交的一摞之中。
走出芦棚,傍晚的阳光有些刺眼。袁明和眯了眯眼,感受着微风拂面,怀中那个冰冷的胡饼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能否入那位车骑将军的法眼,不知道自己的“杂学”是否能真的换来一个前程。
但他知道,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并且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所能。无论结果如何,他已无愧于心。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肃穆、不断有士子进出的考棚区域,他似乎能看到那位玄色常服的身影,正立于高处,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一个耐心的淘金者,等待着沙尽金现的时刻。
他攥了攥怀中那枚冰冷的胡饼,迈开步子,汇入了贵乡城喧嚣的人流之中。前路依旧未知,但心中那点萤火,似乎比来时,明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