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少年手中陶片折射的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窗棂。
晨露顺着青瓦滴落,在阶前积成水洼,将那道寒芒揉碎又拼合,倒像是谁在水镜里写了半笔未竟的字。
院外传来老仆的咳嗽声,她转身时,正见孙府的小斯捧着个粗陶罐子站在廊下。
罐口蒙着蓝布,布角洇着水痕——是孙奉从家乡寄来的,他总说“南地的泉水泡得茶清”。
小斯掀开布时,林昭然瞥见罐底沉着枚陶勺,勺柄磨得发亮,像是被无数次握过。
“孙公公昨日让人捎信,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托人带水了。”小斯压低声音,“听那带信的讲,孙老夫人夜里总敲窗,说是要‘问三声’,村里孩子都跟着学,倒把驱梦魇的法子传开了。”
林昭然接过陶勺,指腹触到勺身细密的划痕。
记忆里的孙奉总垂着手立在廊下,袖中藏着她私带的《劝学》抄本,此刻那些划痕忽然活了,变成他替她挡下的每道目光、每句叱责。
她将陶勺轻轻搁在案头,听见后巷传来清脆的敲击声——三短一长,是哪个孩子在学“夜问三声”。
“昭然姐!”
院角的杂役少年举着磨好的柴刀跑过来,刀刃在晨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晕,边缘还沾着细微的陶粉,触手微凉。
他献宝似的把刀递到她面前:“您瞧,用陶片磨的,比砺石快多了!”林昭然接过刀,刃口映出她微颤的眼尾,竟有模糊的“问”字在光中浮起——和程知微信里写的“湿沙下的星光”,柳明漪说的“墙缝里的念叨”,原是同一种光。
少年没察觉她的异样,挠着头又道:“方才张婶让我去程先生那儿送菜,程先生正蹲在篱笆边看小豆子磨刀呢。那孩子用的陶片跟我这差不多,程先生还把自家陶勺给了他……”
林昭然的手指在刀背轻轻一叩,清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余音在耳际轻震,像旧年学堂里第一声开课铃。
她忽然想起程知微初入私学那日,抱着一摞《论语》站在雨里,说“我要知道‘有教无类’是不是真能劈开铁幕”。
如今他站在溪口的篱笆边,看村童磨陶成刃,该是怎样的神情?
“程先生让我给您带话。”少年从怀里摸出片干荷叶,里面裹着粒米大的磷光石,“他说这是从磨刀的陶片里挑的,您看——”
磷光石在林昭然掌心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她在破庙教童生识字时,用松脂做的夜灯——那一点温黄的光,曾照过冻红的手指与结霜的书页。
那时候沈砚之的爪牙在墙外巡梭,他们把书藏在瓦罐里,在月光下抄经,说“等光学会自己呼吸,就不用躲了”。
裴怀礼那时总笑:“等光学会呼吸,咱们就写‘人自明’三个字。”
她手指停在箱沿许久。
那口樟木箱锁了七年,锁住的不只是教案,还有沈砚之走那夜散了一地的墨锭。
可此刻磷光石在掌心闪灭,像极了当年破庙里的松脂灯——原来有些光,不该只藏在匣中。
“去把我的青布包袱取来。”林昭然对少年道,“就是压箱底那个,装着旧教案的。”
少年跑开时,她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是柳明漪的信差到了,鞍上挂着段发黑的银线,线头打着复杂的结。
信差说柳娘子在北地桥头过夜,被风雨惊着了,现在腕上系着旧绳,见人就笑:“原来路比人记得清楚。”
林昭然拈起那截银线,指腹擦过绳结间的细痕——是柳明漪当年绣“问”字时,针脚勾出的纹路,微凸如脉搏跳动。
从前她总怕这些痕迹被岁月磨平,如今倒好,绳结自己成了会说话的嘴。
“昭然姐,包袱!”少年抱着青布包撞开院门,包袱角垂着的红穗子扫过那截银线,在风里缠成个解不开的结。
林昭然解开包袱,取出本边角卷翘的《问录》残页,页脚有沈砚之批的“谬论”二字,墨迹已淡得像要化在纸上。
“您要烧了它?”少年紧张地盯着她手里的火折子。
林昭然却将残页轻轻放在陶勺旁。
窗外传来孩童的诵书声,是孙奉的孙辈在念《问童篇》:“谁最早写下问字?答曰,忘了名字的人。”
“不烧了。”她抚过书页上被虫蛀的小孔,指尖传来纸面粗糙的触感,“当年怕它被烧,后来怕它被供着,现在才明白……”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起了风。
风穿过廊下的陶勺,发出细微的嗡鸣,如低语;掠过少年的柴刀,激起一串金属轻响;缠上柳明漪的银线,使其微微震颤,仿佛在回应远方的呼唤。
残页在风里翻了个身,背面竟映出裴怀礼信中提到的“人自明”三字——是当年她用米汤写的批注,经了岁月,倒比墨字更清晰,在阳光下泛着微黄的轮廓,像一道终于苏醒的记忆。
风忽然打了旋,卷起檐角一片枯叶。
林昭然抬头,望见土路上扬起一道细尘——有人正从村口走来。
步履稳健,衣角翻飞,手里还握着什么泛着微光的东西……
“昭然姐,程先生来了!”
林昭然转头时,正见程知微立在院门口。
他从前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如今衣角沾着泥点,手里还提着半块磨过的陶片,边缘仍带着砂砾的粗粝感。
见她望来,他举起陶片晃了晃:“方才在村口,新嫁的阿巧用这东西嵌窗户,说防风透光。她祖上说……”
风忽然大了些,卷走了他未尽的话。
林昭然望着程知微身后渐起的尘烟,看见更远的地方,柳明漪的银线在桥头轻颤,孙奉的陶勺在窗下应和,裴怀礼的灶火映着“人自明”,还有无数她叫不出名字的人,正用陶片、绳结、瓦罐,把“问”字刻进风里、土里、每一寸呼吸里。
原来最盛大的传道,是连“传道”二字都不必说。
风穿过陶勺,穿过柴刀,穿过银线……
把“问”字刻进每一寸呼吸里。
她忽然笑了。
谁还需要记得写名字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