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玄苓子手中的青花大碗猛地搁在石桌上,碗底残余的油汤都晃了出来。他脸上那点孩童般的餍足瞬间褪尽,像退潮后露出的冰冷礁石。他慢条斯理地扯过搭在石凳椅背上的月白色锦帕——那帕子质地柔滑,隐绣着先天混沌灵草的暗纹——一点、一点、极其用力地擦拭着沾满油腻的嘴。
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已是一片赤红,如同点燃了地狱业火。牙关紧咬,腮角绷出冷硬的线条,几个字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算我一个!”
他猛地站起身,那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气势,脚下青石无声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又被他强行压住。
“不杀光那帮杂碎!我道心不稳!”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玄枢子看着他,深紫色的道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眼神沉静如一泊万载古潭。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渭水的风带来几缕水腥气。
久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次唤你来…”玄枢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远山的回音,“是要你,就在这里。”
他伸出食指点着脚下的石板,又缓缓抬起,指向临水亭中对坐的玄渊。
“护着他。你小师侄。我们良渚峰的这根独苗儿。”
玄枢子的目光如同实质,压住玄苓子即将爆发的反驳:“至于扶囚那帮杂碎…这一次,”他嘴角勾起一个冷峭如刀锋的弧度,“我给他们来个狠的。剐鳞挖心抽髓的那种狠。”
玄苓子眼瞳紧缩,赤红未褪,急声道:“师兄!我…”
玄枢子抬手打断那即将冲口而出的话音,语气斩钉截铁:“扶囚的事,这次有你小师侄捣腾出来的‘好东西’,再加上其他几个峰头的老家伙们联手。”他看到玄苓子攥紧的拳头,放缓了语气,“放心。老幺,还没到最终清算他们,真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不是现在。”
玄苓子一张圆脸憋得通红,眼中赤色翻涌,梗着脖子低吼:“不行!我!要!去!”
那“去”字刚落,他右脚狠狠一跺!
嗡——!
地面上那圈之前玄枢子拂袖布下的淡紫色水波光晕骤然爆亮!如同平静的湖面被砸入巨石!一股足以撼山平岳的磅礴力量狠狠轰击在那层看似柔薄的光晕上!整个听涛亭,乃至整个庭院的地面都剧烈一震!亭柱嗡鸣,瓦片簌簌!庭院中几株碗口粗的桂树叶落如雨!
光晕剧烈颤抖、荡漾,无数细密的涟漪疯狂炸开,如同沸水翻滚,死死封住那毁灭性的冲击力,将其导入脚下无边地脉!光晕下那一片青石地砖,无声无息化作齑粉,又瞬间被玄枢子拂袖间涌出的无形道力凝实复原!
万寿山紫袍真传,一怒之威,若非玄枢子早有防备,深谙这位师弟暴脾气下的犟种本性,提前布下稳固空间的紫宸禁制,此刻整座听涛庄只怕已碎了大半!
玄枢子脸一沉,眉宇间威严陡生,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老幺!”
他左手一翻,一块令牌凭空出现在掌心。
令牌不过三寸长,非金非玉,通体漆黑如墨,只在正面用最古老的道文阴刻着一个血红色的“枢”字!那“枢”字笔画刚硬,每一撇捺都如同撕裂苍穹的血色闪电,散发着镇压一切忤逆、掌控生死的森然威压——良渚峰峰主令!
令牌直指玄苓子眉心!
“玄苓听令!”玄枢子的声音炸开,如同九天惊雷在玄苓心湖回荡!
“我以当代良渚峰主之名,令你——留!下!护你小师侄周全!”
玄苓子被那令牌上的血色“枢”字印得瞳孔骤然收缩,浑身剧震!那张孩童般粉嫩的脸庞瞬间涨得如同要滴出血来,随即褪成死灰般的惨白。喉结上下滚动数次,发出“咯咯”的脆响,如同骨骼在摩擦。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着玄枢子,里面翻涌着不甘,几乎要化成实质燃烧起来。
沉默,死寂。
亭下的渭水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许久。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吼从玄苓子齿缝中挤出,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沸腾的狂怒狠狠压下!
他终于垂下头颅,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铁屑:
“玄…苓…接…令!”
他猛地抬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剜着玄枢子,嘴角勾起一个近乎狰狞的笑:
“好!好!好!师兄!你又拿这破牌子压我!”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青石无声化为齑粉又被道力瞬间凝实,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同夜枭,“你等着!等你哪年退了峰主这个鸟位!把这牌子传给小师侄了!嘿嘿嘿……”他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咱们哥俩!好好把今天的账!算上一算!”
玄枢子紧绷的肩线悄然松弛了一分,将那枚沉重的峰主令收回袖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几乎要炸了的师弟,神情复杂,带着一丝无奈和深藏不易察觉的疼惜:
“老幺,你这个犟种劲儿…”他长长叹了口气,“唉。”
随即,他那温润如水的面容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如同磐石坠地:
“不惜一切代价!”他盯着玄苓子那双依旧红得滴血的眼睛,“你可省得?!”
玄苓子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那片赤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封万里般的平静。他咧了咧嘴,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明明是笑,却冷冽得没有丝毫暖意:
“放心。”
他负起双手,小小身躯挺得笔直,如同扎根万丈玄冰的青松。
“小师侄的安全,”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如不灭磐石!固若金汤!”
“谁来…都不好使!我说的!”他下巴微抬,眼中寒光凛冽。
玄枢子终于彻底放下心,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袖袍一拂:“那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气鼓鼓却又异常平静的玄苓子,又深深看了一眼水榭中那抹挺拔如竹的青白身影。
“师兄去也。”
话音未落。
嗤啦!
一声轻响,如同撕裂帛画。
玄枢子身侧的空间,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撕裂开来!一道幽深的紫色裂痕凭空出现!裂痕边缘,细密的紫色电弧滋滋跳跃,散发着毁灭性的、令人心悸的波动!裂痕内部,是无尽的黑暗与旋转的混沌星云!
玄枢子身影一晃,如闲庭信步般踏入那道漆黑裂痕。
裂痕瞬间合拢,如同从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