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仅仅用了七天时间,九龙城寨西区的风向就变了。
原本一到晚上就鬼影重重、只有瘾君子缩在墙角抽搐的街道,现在竟然多了几分人气。
大丧那帮平日里只会拿着砍刀收保护费的手下,现在一个个腰里别着收音机,手腕上戴着电子表,见人就龇着大黄牙笑。
“老板,来个‘索尼’?这可是大台正在播的新款,中环卖一百二,我这八十拿走!”
这种“走鬼”式的推销,虽然依旧带着股匪气,但至少不动刀子了。
九龙冰室。
“哗啦!”
黄秉坤将一书包的钞票倒在桌上。
“峰哥,这周的流水出来了。”黄秉坤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盘,“除去给水手的进货款、给下面兄弟的分成,咱们净落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正坐在窗边擦拭一把勃朗宁手枪的陆峰抬起头。
“两万!”黄秉坤的声音都在抖,“这还是咱们控制了出货量。大丧那边天天催着要货,说现在的货根本不够卖。”
陆峰放下枪,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狂喜,反而皱起了眉头。
“退货率多少?”
黄秉坤一愣,随即苦笑一声,从桌下踢出一个纸箱子:“都在这儿了。大概有一成。都是些因为受潮不响的,或者是旋钮坏了的。水上运输难免有磕碰。”
“一成就是两千块。”陆峰走过去,踢了踢那个纸箱,“这都是钱。”
“是啊。”黄秉坤心疼地叹气,“大丧那帮粗人懂什么修电器?坏了就只会骂娘,然后当废品扔在角落里。我寻思着,咱们得找个懂行的师傅。”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步。”陆峰走到地图前,手指从九龙城寨移到了旁边的一个红圈。
“深水埗。”
“光靠走私成品,利润大头还是在船运手里。而且坏一个少一个。”陆峰眼中闪过精光,“如果我们可以低价回收那些洋行报废的电子垃圾,修好再卖;甚至买零件自己组装,那一台的成本能压到十块钱以下。”
“组装?”黄秉坤吸了口凉气,“峰哥,那得要真本事的工程师啊。这种人在香港都是金领,怎么可能来咱们城寨这种黑窝?”
一直蹲在门口啃甘蔗的表哥周兴突然插嘴了:“要说工程师我不知道,但要说能把死马医成活马的‘怪人’,我倒是知道一个。”
“谁?”
“深水埗鸭寮街,有个叫老汤的。”周兴吐掉渣子。
“大家都叫他‘鬼手汤’。听说以前是上海那边大学里的物理教授,后来逃难过来,老婆孩子在路上没了,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但他那双手是真绝,咱们这坏了的收音机,到他手里,不出三分钟就能响。”
陆峰眼睛一亮:“人现在在哪?”
“还能在哪?住笼屋,捡破烂呗。”周兴耸耸肩,“不过这老头脾气怪,给钱都不一定干活。而且……”
周兴犹豫了一下:“深水埗那是潮州帮的地盘。那边的电子垃圾回收,都是那个叫‘老六’的把持着。咱们去挖人,恐怕……”
“带肉的骨头,自然有恶狗看着。”陆峰拿起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腰间的手枪,“老黄、表哥,跟我走一趟。”
……
深水埗,鸭寮街。
如果不说这里是香港,陆峰会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后的废墟。
和九龙城寨那种垂直生长的黑暗森林不同,深水埗的烂,是摊开在烈日下的溃烂。
满山遍野的木屋区像癞痢头一样吸附在狮子山的山坡上,摇摇欲坠的铁皮顶蒸腾着热浪。
街道两旁,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延绵不绝。
旧电机、断裂的电缆、拆散的仪表盘……黑乎乎的机油味充斥着鼻腔。
这里是香港工业的排泄口,也是底层人的淘金地。
陆峰压低了帽檐,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边的摊档。
他注意到,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赤着上身、纹着“怒目金刚”或者“下山虎”的汉子在巡视。
那些收破烂的小贩见到这些人,都得点头哈腰地递烟。
“看来潮州帮把这里看得挺死。”黄秉坤低声说道,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
“别东张西望。”陆峰提醒道,“表哥,带路。”
三人穿过嘈杂的跳蚤市场,拐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后巷。
这里比大街更脏,污水横流,墙上挂满了电线。
在一栋外墙剥落得像鱼鳞一样的唐楼前,周兴停下了脚步。
“就在顶楼的天台屋。”周兴指了指上面。
爬上六楼,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眼前的景象让人窒息。
原本就不大的天台上,搭建着几十个如同鸡笼般的铁丝网笼子。
每个笼子只有两平米大,分上下三层,里面住满了衣衫褴褛的人。这就是香港特有的“笼屋”。
而在最角落的一个铁皮棚里,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和咳嗽声。
“滋滋……滋滋……”
陆峰走过去。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正缩在一张破桌子前。
他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手里拿着一把自制的电烙铁,正全神贯注地对着一块电路板操作。
他的手很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老汤!”周兴喊了一嗓子。
老汤没理,像是没听见一样。
直到最后一缕焊锡凝固,收音机里传来了清晰的粤剧唱腔,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烙铁,拿起旁边发黑的茶缸灌了一口。
“修东西排队,没钱免谈。”老汤头也没回。
“我不修东西。”陆峰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还没拆封的日本三洋高频晶体管,轻轻放在桌上。
老汤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种眼神,比大丧看到钱还要贪婪。
他一把抓起晶体管,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摩挲着管脚。
“正宗的三洋货……好东西……好东西啊……”老汤喃喃自语。
“帮我做事。”陆峰看着他的背影,“这种管子,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我给你建个工室,让你带徒弟,组装最好的收音机。”
老汤的手僵了一下。
他慢慢转过身,那满是油污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黑社会?”老汤把晶体管扔回桌上,“滚吧。我这双手是拿教鞭的,不是给你们这种人当狗的。”
“你可以不当狗。”陆峰并没有生气,反而拉过一张破板凳坐下,“那你就在这个笼子里当老鼠。守着你的清高,每天为了三毛钱给那帮文盲修收音机,最后烂在这个垃圾堆里。”
陆峰指了指那枚晶体管:“你的才华,如果不能变成产品,连个屁都算不上。我是流氓,但我懂这东西的价值。而这儿的人……”
“他们只把你当成是按斤称的废铜烂铁。”
老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天台的宁静。
“哟,今儿个这破笼子倒是热闹啊。”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陆峰眉头微皱,转过身。
只见天台入口处,七八个手里拎着铁尺和钢管的汉子堵住了去路。
领头的一个胖子,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金链子,正嚼着槟榔,一脸不善地盯着陆峰一行人。
“肥狗……”周兴的脸色变了,他在陆峰耳边低声道。
“阿峰,这人是这片收废品的头目,也是老六的干儿子。咱们可能是踩过界了。”
肥狗吐掉嘴里的红沫子,用手中的铁尺拍了拍手掌,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
“几位面生啊。在那边听了半天,又是晶体管又是组装厂的。怎么着?想在我们潮州帮的饭碗里抢食吃?”
陆峰站起身,挡在了老汤面前。
冲突,还是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