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冰室的早晨,是从一杯浓得化不开的丝袜奶茶开始的。
陆峰穿着一件有些紧身的唐装,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门口。
这是他上班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他就像个透明人。
阿烈没给他安排什么具体的活,除了让他像个门神一样站着,就是让他去后巷倒垃圾。
陆峰也不恼,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手脚麻利,话还少。
“喂,大陆仔!死哪去了?没看见这里又要添冰了吗?”
阿烈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里,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嘴里叼着半截烟屁股,冲着陆峰嚷嚷。
陆峰没吭声,转身去后厨提了一桶冰块出来。
此时是上午十点,冰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有刚下夜班的舞女,有准备开工的码头苦力,还有几个穿着制服却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
整个冰室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而在这一片嘈杂中,苏红就像是一朵开在淤泥里的红莲。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开叉有点高,走动间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
她端着托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脸上挂着三分媚意七分疏离的笑。
这三天里,陆峰多少摸清了这个女人的底细。
她是这间冰室名义上的老板,也是大井街上出了名的“一支花”。
听说早年是从上海那边逃难来的,在这里开了七八年店,虽然没有明显的帮派背景,但在这三教九流混杂的城寨里能独善其身,不仅没人敢明着动她,连负责收数的马仔都得喊一声红姐,显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不过,陆峰看得出来,她并不快乐。
那种在男人堆里周旋的圆滑背后,藏着一种即使是用浓妆也掩盖不住的、想要逃离这泥潭的疲惫。
“红姐,今天的蛋挞怎么没你甜啊?”一个油头粉面的混混伸手想去摸苏红的手。
苏红身子轻轻一扭,借着擦桌子的动作避开了那只咸猪手,笑骂道:“要想甜,回家找你老妈去,别在这儿发骚。”
周围一阵哄笑。
那混混也不恼,反而更起劲了。
苏红转过身,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走到吧台后面,正要喘口气,阿烈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红红,过来,给烈哥捶捶腿。
昨晚打麻将输了钱,腿都坐麻了。”
阿烈拍了拍自己大腿旁边的空位,眼神毫不掩饰地在苏红身上剜着。
苏红的身子僵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烈哥,前面忙着呢。让小弟给你按按?”
“我就要你!”阿烈脸色一沉,猛地伸手拽住了苏红的手腕,把她往怀里拉,“怎么?这点面子都不给?”
苏红被拽得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进阿烈怀里。
她拼命挣扎,但力气哪有男人大。
就在这时,一桶冰块“哐当”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冰桶放得不重,但这声响正好打断了阿烈的动作。
陆峰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个冰铲,面无表情地说道:“烈哥,冰来了。你要的冻柠茶,是不是该加冰了?”
阿烈被打断了兴致,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他松开苏红,指着陆峰的鼻子骂道:“扑你老母!谁让你这时候过来的?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陆峰像是没听懂他的骂声,依然低着头,拿起冰铲往阿烈的杯子里加了两块冰。
动作稳稳当当,一块冰也没掉出来。
“我看烈哥火气大,降降火。”陆峰淡淡地说道。
阿烈气得想把杯子泼在陆峰脸上,但看到陆峰那双平静得像深井一样的眼睛,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突了一下。
再加上周围还有这么多客人看着,为了个倒冰的翻脸也不好看。
“滚滚滚!看见你就晦气!”阿烈烦躁地挥了挥手。
苏红趁机退开,有些狼狈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她看了一眼正在低头收拾桌子的陆峰,眼神有些复杂。
这已经是这几天的第三次了。
每次阿烈或者其他混混做得太过分的时候,这个新来的大陆仔总会“恰好”出现在旁边。
有时候是添水,有时候是擦桌子,有时候是搬东西。
不像是有意的,但每次都能帮她解围。
“这小子……”苏红咬了咬嘴唇,转身进了后厨。
下午三点,冰室里的人少了一些。
陆峰被阿烈指派去后巷清理泔水桶。
后巷是一条更加阴暗狭窄的死胡同,地上满是黑色的污水。
就在陆峰提着桶准备倒的时候,他听到了旁边一扇半掩的铁门里传来了压抑的交谈声。
“这批货纯度不够啊,阮老三那边最近查得紧……”
“嘘!小声点!阿烈说了,今晚有大买卖。这批四号是从金三角刚过来的,要从冰室这边过一道手,转给尖沙咀那边。”
陆峰倒泔水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果然。
这间看起来充满烟火气的冰室,骨子里早就烂透了。
所谓的冰块、牛奶、面包,不过是用来掩盖那股子罪恶味道的香料。
而那个看似风光的阿烈,也不过是个高级点的搬运工。
陆峰提着空桶回到前堂。
刚进门,就看到那个叫阮老三的矮个子男人,带着两个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阮老三,越南帮在东头村这片的小头目。
陆峰在倒垃圾的时候听那些苦力提起过这个名字,是个出了名的疯狗。
据说这帮越南人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做事不讲规矩,下手极黑,这两年为了抢地盘,跟城寨里的几个老字号社团没少火拼。
虽然大好彩名义上压着他们一头,但这阮老三一直盯着冰室这块肥肉,就像是一条闻到了腥味的鬣狗,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
阮老三并没有直接找茬,而是像个老朋友一样坐在了阿烈的对面。
“阿烈,听说今晚有新货到?”阮老三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笑得一脸阴险,“怎么,不分兄弟们一杯羹?”
阿烈脸色一变,手里的烟头掉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知道?”
“这九龙城寨,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阮老三站起身,拍了拍阿烈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今晚这批货,我要两层。不然……彩哥可能会知道,你在账目上动了手脚。”
阿烈的瞳孔剧烈收缩,额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
坐在角落里的陆峰,一边擦着杯子,一边透过玻璃的反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