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九龙城寨的清晨没有阳光,只有从头顶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缝隙里漏下来的几缕灰白色的天光。
陆峰换上了一身周兴找来的旧唐装,袖口有点短,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
黄秉坤则穿了一件有些发黄的白衬衫。
“待会儿见了彩哥,机灵点。”周兴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
“彩哥这个人,信佛,但也信刀。他高兴的时候跟你讲因果,不高兴的时候只讲结果。少说话,多点头。”
陆峰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四周潮湿发霉的墙壁。
巷道里很挤,提着铁桶排队打水的人群排成了长龙。
这里的水是金贵的,每一滴都是被帮派控制的。
头顶上,轰鸣的飞机再次掠过,巨大的噪音震得墙皮扑簌簌直掉。
陆峰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硬物——那两根没舍得动的金条。
他在心里盘算着。
从香港去美国,需要钱,大量的钱。
还需要合法的香港身份,现在自己,别说是香港身份,连合法的内地身份都没有。
而九龙城寨这个三不管的地带,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下水道,虽然脏,但藏污纳垢的同时,也能掩盖住他身上的气味。
“先活下来,再找机会。”陆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会是一次长期的潜伏任务。目标:美国。手段:不限。”
“到了。”
周兴在一间挂着“大好彩贸易公司”招牌的档口前停了下来。
招牌虽然写着贸易公司,但里面传出来的却是哗啦啦的麻将声和吆五喝六的叫骂声。
门口摆着个香案,供着关二爷,香烟缭绕。
“兴仔,带人来了?”
门口一个满脸横肉、正在剔牙的看门大汉斜了陆峰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个乡下亲戚?”
“是是是,烈哥,都是老实人,有力气。”周兴赔着笑,递过去一根“好彩”香烟。
“进去吧,彩哥正烦着呢,小心点皮肉。”烈哥接过烟,挥了挥手。
三人走进里屋。
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正中间摆着一张酸枝木的大茶桌,一个穿着黑色对襟绸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那里,手里盘着一串佛珠,眉头紧锁。
他大概四十多岁,长得并不凶,甚至有点慈眉善目,像个账房先生。
但他左手只有四根手指,缺了一根小拇指的切口平滑整齐,透着股狠劲。
这就是“大好彩”的话事人,彩哥。
“彩哥,人带来了。”周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道。
彩哥没抬头,依然闭着眼盘着佛珠:“兴仔,我听说你最近手头紧,连房租都欠了两个月。现在又带两张嘴来吃饭,你养得起吗?”
周兴脸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彩哥,这……这是我表弟,在老家也是做过生意的。旁边这个是他兄弟,练过两天,身手不错。我想着咱们档口最近不是缺人手吗……”
“做生意的?”彩哥终于睁开了眼,目光越过周兴,落在了黄秉坤身上,那是生意人特有的审视货物的眼神.
黄秉坤挺了挺腰杆,不卑不亢地说道:“在内地做过几年买卖,懂点算账,也会看货。”
“买卖?在内地倒腾那是投机倒把,在这儿……”彩哥嗤笑一声,“在这儿,最不值钱的就是脑子。我要的是能打的狗,不是算账的先生。”
他又看向陆峰。
这个年轻人一直没说话,站在阴影里,不显山不露水。
但彩哥混了几十年江湖,直觉告诉他,这人身上有股味儿。
那是血腥味。
“练过?”彩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当过兵。”陆峰回答得很简单,声音沉稳。
“大陆的兵?”彩哥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那就是‘大圈仔’了。听说那边的兵都很能打。”
突然,彩哥毫无征兆地抓起桌上的一个厚重的玻璃烟灰缸,猛地朝陆峰的脸上砸了过去!
这一下极狠,若是砸实了,鼻梁骨肯定得碎。
周兴吓得惊叫一声:“彩哥!”
陆峰站在原地,脚下纹丝未动。
就在烟灰缸即将砸中面门的瞬间,他的右手闪电般抬起。
“啪。”
一声闷响。
那只飞速旋转的厚重烟灰缸,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陆峰的手掌心里,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里面的烟灰甚至都没有洒出来多少。
陆峰手腕一翻,轻轻将烟灰缸放回桌上,推到了彩哥面前。
“彩哥,烟灰缸挺贵的,砸坏了可惜。”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原本正在打麻将的几个马仔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个个站了起来,手摸向了腰间。
彩哥盯着陆峰看了足足三秒钟,突然咧嘴笑了。
“好身手。够稳。”
他挥了挥手,让手下们坐下。
“兴仔没骗我,确实是个练家子。”彩哥重新盘起了佛珠,“既然来了,我就给口饭吃。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进了城寨,外面的那一套就得忘干净。在这里,只有我大好彩的规矩。”
“明白。”陆峰点了点头。
“你会算账?”彩哥指了指黄秉坤,“去后面的仓库,帮着老李管账。要是算错一分钱,我剁你一只手。”
黄秉坤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谢彩哥赏饭。”
“至于你……”彩哥看着陆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最近‘九龙冰室’那边不太平,总有越南帮的人来捣乱。你跟着阿烈去看场子。阿烈脾气臭,你多担待点,但要是有人敢砸场子,给我往死里打。”
“是。”陆峰应道。
“行了,下去吧。”彩哥挥了挥手。
走出“贸易公司”,周兴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
“吓死我了!陆兄弟,刚才那一手真绝了!”周兴一脸崇拜地看着陆峰,“彩哥这关算是过了。只要进了这门,以后在这城寨里,咱们就有根了!”
陆峰没有周兴那么兴奋。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依旧昏暗的一线天,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
看场子,当打手。
这是最低贱的活,也是最容易接触到三教九流的活。
“先留下,再找机会。”陆峰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