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婉卿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触碰到那幽蓝色棱柱体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没有预想中的能量冲击,也没有发生物理形态的剧变。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却无视了手套的隔绝,顺着她的指尖,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而上,瞬间穿透了她的手臂,直刺大脑!
“呃!”何婉卿闷哼一声,想要缩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动弹不得。与此同时,那原本弥漫在空气中、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破碎低语,音量骤然飙升,不再是遥远的窃窃私语,而是化作了成千上万种不同声调、不同语言的尖叫、哀嚎、警告和呓语,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这些声音碎片包含着极致的恐惧、刻骨的绝望、燃烧的愤怒,以及一种……面对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之存在的终极茫然。她“看”到了短暂的画面碎片:星辰在畸变中熄灭,庞大的舰队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玩具,繁华的城市在寂静中化为尘埃,无数的意识体在尖叫中消散……这些景象光怪陆离,远超人类想象的极限,带着一种纯粹的、理性崩塌后的疯狂。
是“信标”记录下的信息!是无数遭遇“熵寂之影”的文明在毁灭瞬间留下的最后“回响”!这个棱柱体,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存储设备,而是一座由绝望和恐惧凝聚而成的、跨维度的墓碑!
巨大的信息洪流和精神污染几乎要将何婉卿的意识冲垮。她感到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咬紧牙关,凭借惊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试图从这信息的混沌风暴中捕捉到任何一丝有价值的、连贯的线索。
“……观测者……记录失败……结构崩坏……”
“……阴影吞噬信息……秩序归于热寂……”
“……‘起源’非救赎……或是更大陷阱……”
“……种子……必须……到达……”
破碎的词语和短语如同锋利的碎片,切割着她的神经。她捕捉到了“观测者”、“记录”、“种子”这些熟悉的词汇,与马克体内共生体的自称和描述隐隐对应。但更多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对“阴影”的极致恐惧,以及一种对“起源井”的矛盾态度——它既是希望,也是陷阱。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被挡在门外的马克,似乎感应到了控制室内“信标”被激活后产生的强烈信息波动。他(或者说他体内的共生体)发出了不再是愤怒,而是混合了极度渴望与某种……共鸣的尖锐嘶鸣!何婉卿甚至能通过厚厚的舱门,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正在试图穿透金属,与“信标”建立连接!
控制室内,那幽蓝色的棱柱体光芒大盛,表面的几何纹路如同电路般被点亮,流动起来。何婉卿脑海中涌入的信息流变得更加狂暴,但同时,也似乎受到门外那股力量的牵引,开始出现一种奇异的“聚焦”。
一部分杂乱的低语声开始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对清晰、但却充满了无尽疲惫和沧桑感的“声音”,这个声音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在她意识中响起:
“……检测到‘火种’协议波动……确认残存序列……识别:观察者单元,状态:异常共生……”
是“信标”在主动沟通!?目标似乎是门外的共生体!
“……数据同步请求……警告:同步过程将释放高密度信息熵,可能吸引‘阴影’侧目……风险等级:极高……”
“……请求确认……是否接收‘遗忘川’最终观测日志?包括……‘哨兵’陷落记录……”
何婉卿心中巨震!“信标”不仅确认了共生体(观察者单元)的身份,还提到了“最终观测日志”和“哨兵陷落”!这个中继站,果然不是普通的前哨,它可能是一个监视“熵寂之影”的“哨站”!而这些干尸,就是最后的“哨兵”!
门外的马克(共生体)发出了更加急迫的回应,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确认”意念,如同冲击波般穿透舱门。
“……同步协议启动……愿知识指引汝等,避开吾辈覆辙……”
“信标”的“声音”落下,何婉卿感到那股冰冷的信息洪流陡然改变了方向,不再是无序地冲击她的意识,而是化作一道高度凝聚的、散发着危险光芒的数据流,猛地冲向紧闭的舱门!它要强行与门外的共生体进行数据同步!
“不!停下!”何婉卿在心中呐喊。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种高强度的信息交互极其危险,且不说可能吸引那恐怖的“阴影”,就是对马克和共生体本身,也可能是毁灭性的!
她试图用意志力去阻断,但她的意识在这两股非人力量的碰撞前,显得如此渺小。她能感觉到,那道数据流中蕴含的,不仅仅是信息,还有那些消亡文明最后的绝望情感,是足以污染甚至摧毁任何正常心智的剧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次发生!
控制室内,那几具一直静止不动的干尸中的一具,它那指着维护面板的手臂,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仿佛内部某个机关被触发了。紧接着,从干尸宇航服的袖口处,弹出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金属颗粒。
这颗粒一出现,就散发出一种与“信标”和共生体截然不同的能量波动——一种尖锐、急促、充满警告意味的干扰信号!
这信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打乱了“信标”数据流的稳定输出。幽蓝色棱柱体的光芒剧烈闪烁起来,同步过程被打断!
同时,何婉卿的通讯器里,传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断断续续、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录制的信息片段,用的是某种古老的、但能被飞船电脑自动翻译的星际通用语变体:
“……后来者……警惕……信标……是墓碑……亦是诱饵……观察者……不可全信……阴影……已学会……伪装……”
“……真正的记录……在‘静默区’……寻找……‘回声’……”
“……勿信低语……勿寻起源……逃……逃离遗忘川……”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那枚释放信号的金属颗粒也耗尽了最后能量,黯淡下去。
何婉卿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信标是诱饵?观察者不可全信?阴影已学会伪装?真正的记录在“静默区”的“回声”?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死亡“哨兵”的最后警告,与“信标”和共生体所指引的方向,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立!到底该相信谁?
门外的马克,在同步被打断后,发出了混合着困惑和残余渴望的低吼。控制室内的“信标”光芒也逐渐稳定下来,但那种危险的信息波动并未完全平息,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尝试。
何婉卿低头看着手中依旧散发着幽光的棱柱体,感觉它重若千钧。她不仅拿到了一个可能至关重要的钥匙,也拿起了一个可能将她和马克拖入更深深渊的诅咒。
而脚下,那些沉默的干尸,用他们最后的死亡讯息,将原本就迷雾重重的航程,引向了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
控制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应急红灯无声闪烁,将何婉卿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脑海中信息过载的刺痛感逐渐消退,但那股冰冷的绝望感和哨兵最后警告带来的彻骨寒意,却沉淀了下来,比任何物理上的创伤都更令人窒息。
她缓缓松开了握着棱柱体的手。令人意外的是,这次手指轻易地脱离了接触,那股束缚感消失了。幽蓝色的“信标”依旧静静躺在控制台上,光芒流转,仿佛刚才那场险些引发灾难的同步从未发生。但它内部蕴含的恐怖信息,以及它作为“诱饵”的可能性,让何婉卿再也不敢轻视这小小的物体。
门外的撞击声和低吼也停止了。通讯器里一片静默,马克(或者说他体内的存在)似乎也在消化刚才的变故和那股突如其来的干扰信号。
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何婉卿首先确认控制室的舱门锁死,然后迅速检查了一下那几具干尸,尤其是手臂指向维护面板的那一具。除了那个已经失效的微型信标发射器,再无其他发现。这些“哨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设下了这个警告,显然是对“信标”和“观察者”抱有极深的怀疑。
她走到主控制台前,尝试操作。紧急电源供应有限,大部分功能依旧失效,但她成功调取到了中继站最后一段时间的核心日志摘要——仅仅是摘要,因为完整日志似乎被某种力量大规模擦除或破坏了。
日志碎片显示,大约在标准历数十年前,中继站接收到一段来自“遗忘川”深处、源点不明的极端异常引力波信号(与环带遗迹的毁灭信号特征有部分相似,但规模小得多)。之后,站内人员报告出现集体幻觉、精神紊乱,并检测到无法解释的“信息污染”扩散。他们似乎尝试启动某种隔离协议,并向外发送了最高级别的警告信息(但显然未能成功发出)。日志的最后记录,是站长下令激活“最终措施”——很可能就是指那个微型警告信标——然后记录便中断了。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这个中继站的毁灭,并非因为资源耗尽或设备老化,而是遭遇了某种与“熵寂之影”相关的、小规模的信息层面攻击。而“信标”,很可能是在此期间或更早之前,就被放置在这里的,其目的成谜。
“婉卿……”通讯器里终于再次传来了马克的声音,这一次,疲惫和困惑占据了主导,“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感觉到……很多声音……很多画面……然后突然中断了……还有……那个警告……”
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他自己了。似乎同步过程的打断,也让共生体对他的控制力暂时减弱了。
“马克,你先报告你的状态。”何婉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静地反问,她需要确认说话的对象到底是谁。
“我……我感觉好多了……那个东西……它好像安静下来了……但很‘焦躁’……”马克努力描述着自己的感受,“它非常想拿到‘信标’,认为那是关键。但那个警告……‘诱饵’……‘伪装’……是什么意思?我们该相信谁?”
何婉卿沉默了片刻。她将哨兵警告的大致内容和日志碎片的信息告诉了他,但没有提及“信标”试图同步时感受到的那些具体信息碎片和绝望情绪。
“……所以,有两种可能。”何婉卿分析道,更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第一种,‘信标’和你的‘共生体’是真实的,它们确实是‘火种计划’的残存者,试图对抗‘熵寂之影’。而这里的哨兵,可能是在遭受攻击后产生了误判,或者被‘阴影’误导,留下了错误的警告。第二种可能,哨兵的警告是真的。‘信标’和‘共生体’本身可能就是陷阱,是‘阴影’用来引诱像我们这样的幸存者前往‘起源井’的诱饵。”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选择错误,就意味着万劫不复。
“我……我不知道……”马克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迷茫,“如果它是诱饵……为什么它要帮助我们从环带逃生?如果它是真的……为什么那些哨兵会用生命来警告我们?”
这也是何婉卿无法回答的问题。真相被包裹在层层迷雾和相互矛盾的线索之中。
“我们现在怎么办?”马克问道,语气无助。
何婉卿看着控制台上的“信标”。将其留在这里,显然不行。无论是关键钥匙还是致命诱饵,它都蕴含着至关重要的信息。带走它,则意味着将未知的危险带在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她从一个工具包里取出一个专门用于隔离高敏感性或危险物品的铅复合存储盒,小心翼翼地将幽蓝色的棱柱体放入其中,合上盖子,并启动了内置的弱能量屏蔽场。虽然不知道这对“信标”是否有用,但至少是一种姿态和预防。
“我们带走它。”何婉卿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决断,“但绝不完全信任它,或者你体内的存在。我们必须找到那个‘静默区’和‘回声’,验证哨兵警告的真伪。”
“‘静默区’?‘回声’?那是什么?在哪里?”马克问。
“不知道。这可能是我们下一步需要破解的谜题。”何婉卿回答,“首先,我们需要离开这里,修复飞船,补充物资。这个中继站已经没有任何价值,除了……死亡和警告。”
她开始尝试寻找手动开启舱门的方法,或者寻找其他出口。控制室应该有维护通道通往其他区域。
经过一番搜寻,她在控制台后方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检修通道入口。通道狭窄,布满灰尘,但可以通往生活区和物资储备库。
几个小时后,何婉卿和马克汇合了。马克的状态稳定了许多,但眼神中多了几分沉重和疏离。他们从中继站的物资储备库中找到了急需的能量电池、备用零件和一些未受污染的水和食物合成原料。虽然数量不多,但足以让他们的飞船恢复部分状态,支撑他们前往下一个可能的地点。
他们没有再交流关于“信标”和警告的事情,但一种无形的隔阂和警惕已经产生。何婉卿将存储盒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装备带上,而马克则下意识地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重新回到飞船上,关闭气闸,脱离中继站。看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构造物再次变成星海中的一个渺小光点,两人都松了口气,但心情却无比沉重。
飞船再次启航,目标不再是明确的“起源井”,而是先要寻找一个名为“静默区”的未知地域和叫做“回声”的线索。
航向依旧指向银河系的荒芜边缘,但前路却因一份来自亡者的警告,而变得更加诡谲莫测。信任已成奢侈品,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而那个被隔绝在铅盒中的“信标”,如同一个沉默的同行者,在黑暗中,继续散发着幽蓝的光芒,低语着无人能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