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的狂欢,如同煮沸了的开水,咕嘟咕嘟冒了整整三天泡,还没有丝毫降温的迹象。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酒肆里飘出的酒香,以及一种名为“胜利”的、让人醺醺然的荷尔蒙。街头巷尾,说书人的嗓子已经喊劈了,还在唾沫横飞地重复着“陆侯爷单骑闯阵,智擒萧绰”的传奇段子,细节丰富到仿佛他们当时就趴在陆明的马鞍底下亲眼目睹了一般。
与外面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政事堂内,王朴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关于如何封赏北伐功臣,尤其是如何“妥善安置”陆明的初步奏议,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感觉自己不是宰相,而是个即将点燃一个超大号烟花、却不确定它会不会原地爆炸的倒霉蛋。
“这帮蠢材!”王朴低声骂了一句,罕见地爆了粗口。他拿起一份奏议,上面用华丽的骈文建议,直接封陆明为“燕国公”,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实领枢密使,总揽全国军政。“这是嫌陆明死得不够快,还是嫌老夫我活得太长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份奏议一旦在朝会上提出,那些平日里就看陆明不顺眼的保守派老臣,会如何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用“祖宗成法”、“年少德薄”、“幸进之徒”等词汇,把金殿的屋顶都给掀了。
更可怕的是陛下那里…王朴捻着胡须,眼神深邃。柴荣是雄主,心胸开阔,用人不疑,这是优点。但再开阔的心胸,也架不住臣子的功劳大到没边,声望高到没顶啊!现在军中只知有陆神医、陆侯爷,民间把他传得跟活神仙似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功高震主…功高震主啊…”王朴喃喃自语,这四个字像紧箍咒一样套在他头上。他想起历史上那些不得善终的名将能臣,后背就一阵发凉。陆明这小子,是个千年难遇的宝贝疙瘩,更是他王朴看好、甚至可算是他半个子侄的后辈,绝不能让他折在这种事情上!
而且,北汉、南唐、吴越…这些割据势力听到大周如此威势,听到陆明如此神勇,他们会怎么想?是吓得纳头便拜,还是…狗急跳墙,联合起来搞点小动作?尤其是那个赵匡胤…虽然被明升暗降,调去了军事学院,但他在军中的旧部势力盘根错节,谁能保证他不会趁着这“泼天之功”带来的朝局微妙变化,暗中搞风搞雨?
想到这里,王朴坐不住了。他必须立刻给前线的陛下和陆明提个醒!有些话,不能在捷报奏章里写,更不能通过官方渠道传递,只能靠私信。
他铺开两张质地最佳的信笺,拿起他那支用了多年、笔尖都有些秃了的狼毫笔,深吸一口气,开始落笔。
首先是给皇帝柴荣的信。这封信,措辞必须极其谨慎,既要达到提醒的目的,又不能有丝毫挑拨君臣关系的嫌疑。
“臣朴顿首,恭贺陛下北定草原,擒获敌酋,建不世之功,扬大周国威于万里…陛下神文圣武,将士用命,方有此胜,臣在京师,闻之欢欣鼓舞,涕泪交加…”
先是一大段必不可少的、感情充沛的马屁…啊不,是发自内心的祝贺。拍得舒服了,才好说后面的话。
“…然,臣欣喜之余,偶有杞人之思,不吐不快,望陛下恕臣狂悖。此番大捷,陆明居功至伟,其才其能,旷古烁今,实乃陛下之福,大周之幸也。”
重点来了。王朴的笔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稍稍洇开。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天地常理,人性之常情也。陆明年少,骤登高位,立此殊勋,恐招致无知者之嫉恨,顽固者之非议。朝中或有迂阔之臣,以‘礼法’‘祖制’为由,行攻讦之实;军中或有倨傲之将,因名利不均,生怨怼之心。此风虽微,不可不防。”
他没有直接提“功高震主”,但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相信以柴荣的智慧,一定能看懂。
“再者,北汉、南唐等撮尔小邦,闻我天威,必是震怖。然,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彼等惧则惧矣,亦可能因惧生变,或暗中串联,或行险一搏。尤需警惕内部宵小,借外部之势,兴风作浪。望陛下凯旋途中,亦能明察秋毫,防患于未然。”
写到这里,王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后的措辞。
“陆明之才,于国于民,至关重要。臣愚见,待其班师,封赏宜厚,然权柄或可稍加沉淀,使其能更专注于其所长之格物致知、利国利民之事,如此,既可全其功,亦可安朝野之心,更能使其才华,惠泽千秋。此乃臣之愚忠,一切皆由陛下圣裁。”
写完给皇帝的信,王朴吹干墨迹,小心封好,放在一边。这封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自觉分寸拿捏得还算到位。
接下来,是给陆明的信。这就随意多了,甚至可以带点长辈的调侃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陆明小子:见字如面。”
开篇就很不客气,带着浓浓的自家人的味道。
“听闻你在北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啊!生擒契丹公主?嗯?很威风嘛!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能上天了,可以和太阳肩并肩了?”
王朴仿佛能看到陆明读到这话时,那摸着鼻子讪笑的模样,嘴角不由得也勾起一丝笑意,但随即又板起脸,继续写道:
“捷报传回,开封沸腾,万民称颂,都说你是天降星君,拯救大周。老夫听了,先是与有荣焉,替你高兴,替你陆家列祖列宗高兴!但高兴完了,就是后怕!”
笔锋变得凝重。
“你小子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又聪明得过了头,尤其在人情世故、朝堂倾轧方面,简直迟钝得让人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只有格物公式!你以为立下这天大的功劳,回来就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错!大错特错!”
“我告诉你,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嫉妒你的,想把你拉下马的,等着看你得意忘形出错的…数不胜数!‘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你以为只是史书上的故事吗?它是悬在每个权臣名将头顶的利剑!你如今声望之隆,已隐隐有凌驾百官之势,此绝非吉兆!”
王朴写到这里,有点激动,笔迹都潦草了几分。
“陛下是明君,待你如腹心,此乃你的幸运。但君心似海,最难揣测。你现在每多一分声望,将来就可能多一分猜忌!这不是陛下心胸问题,这是帝王心术,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得不考虑的东西!”
“还有,朝中那些老顽固,早就看你的‘奇技淫巧’不顺眼了,这次正好抓住你把契丹公主活捉回来这件事(老夫听说那萧绰还是个貌美如花的?你小子…哼!),他们肯定会拿‘私德’、‘礼法’来做文章,弹劾你的奏章,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更别提那些潜在的敌人,北汉南唐之流,还有…朝中某些失了势、却未必死心的人(你明白我说的是谁),他们巴不得你飘起来,巴不得你犯错!你越是风光,他们就越恨你,越可能狗急跳墙,使出什么下作手段!”
一连串的疾言厉色之后,王朴的语气稍稍缓和,带上了长辈的关切。
“小子,听老夫一句劝。凯旋之后,面对封赏,务必谦逊!功劳是陛下的,是全体将士的,你只是个运气好点、出了点力的!切记!切记!若陛下问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田宅,尽管开口,至于权位…尤其是军权,能推则推,能放则放!把你的精力,给老夫放回到科学院、书院和你那些瓶瓶罐罐上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立身之本,也是能让大周长治久安的根基!”
“至于那位契丹公主…唉,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总之,低调!低调!再低调!夹起尾巴做人!至少在回到开封的这段时间,给我装,也要装出个谦谦君子的模样来!”
最后,王朴用近乎威胁的语气写道:
“你若不想老夫被你气得提前去见先帝,就乖乖按我说的做!等你回来,老夫再好好跟你算账!(别忘了给玉弦那丫头多写几封信,报平安!人家在京城,替你担着心呢!)”
写完,王朴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比批阅一百份奏章还累。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两封信分别用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来人。”
一名心腹老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这两封信,动用最快的秘密渠道,务必亲手交到陛下和陆侯爷手中。记住,要快,要隐秘!”王朴郑重吩咐。
老仆躬身领命,将信件贴身藏好,迅速退了出去。
王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喧闹的城市,眼神复杂。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要看陛下如何决断,以及陆明那小子,能不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了。
“希望还来得及…”他低声自语,“这小子,真是个让人操碎了心的宝贝疙瘩啊…”
他仿佛已经预见到,陆明收到信时,那先是懵逼,然后可能不以为然,最后在他连哄带吓下不得不从的滑稽表情。想到这里,王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轻松的笑意。
嗯,等那小子回来,非得让他用那什么“蒸馏法”搞出来的最烈的“神仙醉”,好好孝敬自己几坛不可!不然,都对不起自己这番死掉的脑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