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伐大军还在北境草原上啃着风干肉,喝着马奶酒,庆祝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时,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已经像一道滚烫的雷霆,劈开了开封城春日慵懒的午后。
“捷报——北伐大捷——!”
“我军大破契丹主力,生擒契丹公主萧绰——!”
“陆侯爷神机妙算,阵前生擒敌酋,立下不世奇功——!”
背插三根染血雉鸡翎的信使,纵马狂奔在御街之上,嘶哑的吼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万丈狂澜!
整个开封城,炸了!
首先是皇城。内侍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王朴处理公务的政事堂,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尖着嗓子,带着哭腔和狂喜喊道:“王相!王相!大捷!天大的捷报啊!陛下亲率大军,在草原上把契丹主力给碾碎了!陆…陆侯爷他…他把契丹那个公主给活捉回来了!”
饶是王朴这等泰山崩于前而色变的稳重人物,此刻执笔的手也是猛地一颤,一滴浓墨“啪”地落在奏章上,迅速晕开一团黑迹。他豁然抬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脸上的皱纹都似乎在这一刻被狂喜熨平了几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甚至带得桌上的公文哗啦作响,“苍天庇佑,陛下神武!陆明…陆明这小子,真乃我大周之福星也!”
他快步走到墙边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灼灼地看向北境,手指重重地点在幽云十六州的位置,喃喃道:“此战定鼎,北境至少可得十年安宁!不…或许更久…有陆明那些层出不穷的玩意儿在…”
激动过后,王朴迅速冷静下来,他捋着胡须,对还在激动得发抖的内侍监吩咐:“立刻将此捷报抄送各部,晓谕京城!命礼部即刻准备凯旋庆典事宜,规模要远超以往!还有,宫中准备御宴,待陛下班师,老夫要亲自为陛下和众将士,尤其是为陆明,把盏庆功!”
内侍监领命,屁颠屁颠地跑了。王朴独自站在堂中,脸上的喜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虑。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因为隐约听到消息而开始骚动起来的宫人,眼神深邃。
“功高…震主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明啊陆明,你这风头出得太大、太快了…此番回朝,封赏易,立足难呐…”他已经开始思忖,该如何在朝堂上,为这位立下泼天大功,却也置身于风口浪尖的年轻侯爷,撑起一把保护伞了。这份思虑,暂时被他压在心底,但种子已经埋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捷报如同长了翅膀,飞入了符家那清雅幽静的后宅花园。
符玉弦正在亭中抚琴,琴音淙淙,如溪流潺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她的贴身侍女小翠,像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兔子,一路尖叫着冲了进来,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稳重。
“小姐!小姐!天大的好消息!北伐大捷!侯爷…侯爷他立下惊天大功了!”
琴音戛然而止。
符玉弦纤指按在琴弦上,美眸圆睁,霍然起身:“你说什么?陆明他…他怎么了?可是受伤了?”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担忧他的安危。
“没有没有!侯爷好着呢!”小翠激动得手舞足蹈,脸蛋红扑扑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信使说,侯爷在阵前,把契丹那个叫什么萧…萧绰的公主,给活捉了!是生擒!现在全军都传遍了,说侯爷是武曲星下凡,算无遗策,用那个…那个会爆炸的罐子,把契丹最厉害的骑兵炸得人仰马翻,然后亲自带人冲进去,把那公主像拎小鸡仔一样给拎回来了!”
符玉弦:“……”
她先是愣住,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和喜悦,如同暖流般瞬间涌遍全身,让她白皙的脸颊飞上两抹动人的红霞。她的明郎,她的心上人,竟然立下了如此不世之功!生擒敌国公主,这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荣耀!
她甚至可以想象到,陆明在万军从中,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英姿!那一刻,他定然是全场最耀眼的存在!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符玉弦忍不住双手合十,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低声呢喃,“我就知道,他非池中之物…”
然而,这股狂喜的浪潮退去后,一丝微妙得连她自己都差点忽略的异样情绪,如同水底的暗礁,悄悄浮了上来。
契丹…公主?萧绰?
还是个…女子?
而且,是被他…生擒活捉回来的?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心思细腻的大家闺秀,符玉弦的阅读量远超寻常女子。史书杂记中,那些关于战场上英雄与美人之间发生的、不那么合乎礼法但又偏偏流传甚广的故事,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她脑海里蹦跶。
比如,某某将军俘虏了敌国妃嫔,最后纳为妾室…又比如,某某英雄救了落难的贵族女子,最终喜结良缘…
更何况,这位萧绰,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贵族女子。信使口中“契丹公主”、“英气逼人”、“智谋过人”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绝非庸脂俗粉的奇女子形象。
这样一个身份特殊、能力出众、而且是被陆明“亲手”擒获的女子,被带回中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符玉弦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勒了一下,不疼,但那种若有若无的束缚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却清晰地存在着。
她相信陆明对她的感情,两人早已心意相通,陛下也已有赐婚之意。可是…男人的心,尤其是像明郎这样优秀得如同皓月当空的男人,真的能永远只照耀她一个人吗?
还有…那个折赛花…
符玉弦的思绪不由得飘到了北方。她早已从父亲和各方渠道得知,府州折家的那位女将军,与陆明在军中并肩作战,关系…似乎颇为密切。此次大捷,想必那位折女将军也是战功赫赫吧?
一个是在战场上与他生死与共、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折赛花);一个是被他亲手擒获、身份特殊、充满异域风情的敌国公主(萧绰)…
符玉弦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留在京城、日日盼他归来的“正牌未婚妻”,处境似乎有点…微妙?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小气”的念头甩出去。明郎立下如此大功,自己怎能只顾着胡思乱想这些儿女情长?
可是…道理都懂,那丝若有若无的担忧,却像顽强的藤蔓,悄悄缠绕在心间。
小翠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小姐!这下侯爷回来,肯定又要升官进爵了!到时候小姐您就是侯爷夫人,不,说不定是国公夫人了!看京城里还有谁敢小瞧咱们!那个李家,哼,现在怕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提到李家,符玉弦倒是心无波澜。那种趋炎附势之辈,早已不配成为她心绪的干扰。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远在北方、风光无限,身边似乎也开始“繁花似锦”的未来夫君。
她轻轻抚摸着琴弦,幽幽一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明郎啊明郎,你可知…你在外面威风八面,我这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她决定,立刻去给陆明写一封长长的信。除了表达喜悦和思念,或许…也该稍稍、稍稍地…流露一点点自己的“担忧”?让他知道,京城里还有个望眼欲穿的人儿,在为他欢喜,也为他…牵肠挂肚?
而此刻的开封城,已经彻底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拍案惊堂木,唾沫横飞地开始即兴创作《陆侯爷三气萧绰女》、《科学破敌传》,虽然情节夸张离奇(比如把陆明描绘成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仙),但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掌声雷动,打赏的铜钱如同雨点般落在说书人面前的盘子里。
“要我说,还是陆侯爷那‘神仙醉’和‘震天雷’厉害!”
“非也非也!关键是侯爷的脑子!你想想,那千里眼,那水泥堡垒,那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吗?”
“最绝的还是生擒契丹公主啊!你们想想,那契丹公主肯定长得跟母夜叉似的,被咱们侯爷像提小鸡一样提溜回来,哈哈哈哈!”
“此言差矣!我听说那萧绰公主貌美如花,就是性子烈了点…”
“再烈又能如何?还不是被咱们陆侯爷收拾得服服帖帖!”
市井之间,议论纷纷,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和自豪。陆明的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几乎被神化。
就连深宫之中,那位一直对陆明颇为欣赏的符皇后,在听到兄长符彦卿转述的捷报细节后,也忍不住对身边的女官笑道:“玉弦那丫头,倒是好眼光,选了这么个乘龙快婿。只是…这女婿太出色了,只怕日后府上,要热闹得很咯。”话语中带着一丝调侃,也有一丝同为女人的了然。
当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与符府一墙之隔的某个李姓大宅内,气氛就截然不同了。
李芷柔的闺房中,她正对着一面精致的铜镜描眉画目,听到丫鬟跌跌撞撞进来,带着哭腔汇报的“噩耗”时,她手中的螺子黛“啪嗒”一声,断成了两截。
“你…你说什么?陆明…他生擒了契丹公主?”李芷柔猛地转身,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是啊小姐,外面都传疯了…说陆侯爷现在是大周第一功臣,陛下都要重重封赏…说不定…说不定回来就要封国公了…”丫鬟怯生生地说道,不敢看小姐那失魂落魄的脸色。
李芷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差点晕厥过去。
国公?
生擒敌国公主的不世奇功?
全军敬仰,举城欢庆?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心。当初那个被她李家肆意羞辱、退婚的“落魄医官”,如今竟然站到了她连仰望都觉得刺眼的高度!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退婚…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噬咬着她的内心。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娇美的容颜,却只觉得一片灰败。她曾经以为自己攀上了赵匡胤堂弟的高枝,可赵匡胤在此战中似乎并无突出表现,反而风头被陆明彻底掩盖。两相比较,她李芷柔简直成了一个有眼无珠的天大笑话!
“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她猛地将梳妆台上的脂粉钗环扫落在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伏在桌上痛哭失声。悔恨、嫉妒、不甘…种种情绪将她淹没。她知道,从今往后,她李芷柔和李家,将永远活在陆明辉煌荣耀的阴影之下,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与李家的凄风苦雨相比,陆明那座原本略显冷清的侯爵府,此刻门槛几乎要被前来道贺、攀附的人群踏破。管家福伯带着一众下人,忙得脚不沾地,收贺礼收到手软,脸都快笑僵了。虽然侯爷不在,但侯府的威势,已然是京师顶尖的存在。
整个开封,都因为北方的这场大捷,而剧烈地跳动着,沸腾着。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狂喜,也悄然滋生着各种复杂的人心算计和情感波澜。
符玉弦在书房里,铺开了信笺,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窗外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鞭炮声,而她的心中,那份因捷报而起的自豪与喜悦,终究是无法彻底驱散那缕关于“草原公主”和“巾帼女将”的淡淡阴霾。
“唉…”一声轻叹,融入了窗外喧闹的声浪中。她决定,在信的开头,还是要先好好恭喜他的。至于那些小女儿家的心思…或许,可以写得…婉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