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军大帐前那几乎要掀翻天的热闹欢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匡胤那顶位于营区相对僻静处的帅帐。帐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帐壁上,显得有几分孤寂和……阴沉。
庆功宴上的喧嚣,如同针一般,隔着老远依旧能隐约传来,一下下扎在他的耳膜上,也扎在他的心上。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陆明那小子被众人簇拥、志得意满的嘴脸,还有折赛花那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此刻却对陆明露出小女儿情态的模样!
“砰!”
赵匡胤猛地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酒杯顿在桌上,杯中的残酒剧烈晃动,溅出几滴。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愤懑、不甘和嫉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凭什么?!
他赵匡胤,自追随陛下起兵以来,身经百战,屡立战功,在军中的资历、威望,哪一点不比那个半路出家、靠耍弄戏法上位的陆明强?可如今呢?
陆明封侯拜相,枢密副使,地位已然凌驾于他这个殿前都点检之上!
陆明救驾破敌,生擒萧绰,风头一时无两,全军上下只知有陆神医、陆侯爷,还有几人记得他赵匡胤在此战中同样浴血拼杀?
就连他之前苦心拉拢的石守信,经过此役,对陆明也是心服口服,言语间多有推崇,再难像以往那般轻易掌控!
更可气的是,连他隐隐有些好感、觉得若能联姻对巩固势力大有裨益的折赛花,竟然也……也当众投入了陆明的怀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辛辛苦苦搭建了许久戏台的老班主,正准备唱一出大戏,结果聚光灯全都打到了一个突然蹦出来的、耍猴戏的家伙身上!自己反倒成了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背景板!
这种被边缘化,被后来者全方位碾压的感觉,让他憋屈得几乎要吐血!
“大哥,何事烦心?”帐帘被掀开,赵普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是赵匡胤最信任的谋士,也是极少数能在这个时候靠近他的人。
赵匡胤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冰冷:“何事烦心?赵先生,你是在跟朕……跟我开玩笑吗?”他差点失口说出大不敬之词,及时刹住,更显烦躁。
赵普走到他身边,看着桌上那杯晃动的残酒,叹了口气:“大哥是为陆明之事?”
“除了他,还能有谁!”赵匡胤猛地转过身,眼中布满了血丝,“此子不除,我等兄弟,日后只怕再无立足之地!”
赵普沉默片刻,缓缓道:“大哥,此时动他,绝非良机。陆明如今圣眷正浓,如日中天,又有救驾破敌之大功于国。动他,便是与陛下为敌,与全军将士为敌,实乃取死之道。”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赵匡胤低吼道。
“非也。”赵普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明崛起太快,根基不牢,所依仗者,无非是陛下宠信和那些奇技淫巧。此二者,看似稳固,实则亦有破绽。”
他压低声音:“陛下乃雄主,今日能宠信陆明,他日若觉其威胁皇权,或者其‘奇技’引来非议,态度未必不会转变。此其一。”
“其二,陆明行事,不拘礼法,离经叛道,如今又纳降敌酋萧绰,与折家联姻……看似风光,实则树敌不少。朝中那些清流文官,军中那些保守老将,岂能尽数服他?只需稍加引导,流言蜚语,弹劾奏章,自会寻隙而至。”
赵匡胤闻言,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眉头依旧紧锁:“即便如此,也是远水难解近渴!眼下我等该如何自处?难道真要向他低头?”
“忍!”赵普吐出一个字,“此时此刻,大哥更需隐忍!不仅要忍,表面上还要对陆明示好,恭喜他升迁,祝贺他定亲。要让陛下和所有人都看到,大哥您心胸宽广,顾全大局,绝非嫉贤妒能之辈!”
“示好?恭喜他?”赵匡胤嘴角抽搐,感觉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赵普语气凝重,“大哥,您的根基在军中,在那些跟随您多年的老兄弟身上!只要牢牢掌握住军权,耐心等待时机,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陆明此人,锋芒太露,迟早会碰得头破血流!届时,方是大哥您振臂一呼,收拾局面之时!”
赵匡胤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赵普说的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与风头正劲的陆明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石守信、王审琦他们……”赵匡胤想起了那些开始动摇的“义社兄弟”。
“石将军性情耿直,易受感动,大哥可多施恩义,动之以情。王审琦等人,则需许以实利,稳其心志。”赵普分析道,“只要大哥手中实力犹存,他们便不敢轻易彻底倒向陆明。”
赵匡胤缓缓坐回椅子上,眼神重新变得阴鸷而冷静。他拿起那杯残酒,一饮而尽,仿佛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随着这杯酒咽了下去。
“好!我就忍他一时!”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陆明……且让你再嚣张几日!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他看向赵普:“赵先生,联络我们在开封的人,密切关注朝中动向,尤其是那些对陆明不满的声音……还有,他那个‘格物工坊’,想办法多收集些‘消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拿来做文章的……”
“是,大哥,我这就去安排。”赵普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帐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赵匡胤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一头受伤后蛰伏起来的猛虎,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
远处的欢庆声依旧隐约可闻,但他心中的火焰,已然从愤怒的燃烧,转变为冰冷的、持久的、充满算计的幽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