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怪沉默片刻。
蝎子人率先开口,他理了理不存在的衣襟,目光飘忽:“可能是七十年前,一百年前,三百年前?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我只记得我是个剑客,我的家在西域。那时我遇见一个使蝎尾剑的剑客,我看上了他的剑,想拿来一试,他不给,我便一路追他到了中原,到了你们中原最繁华的地带,长安。”
“兜兜转转,我认识了铸剑者冶练子,冶练子的铸剑之名在中原赫赫有名,凡他出手,必是神兵。后来我听说,冶练子用毕生心血锻出了一把剑,名为‘寂灭’。我是个剑痴,一心想要见识这把剑。当时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为了这把剑风云涌动,人人都想得到它,却无一人成功,江湖传言,‘寂灭有灵,择主而噬’,凡强行夺取者,必被它吸干鲜血而亡。起初无人肯信,我也不信,直到我亲眼看见,这柄凶剑将一个武功一流的高手生生吸成人干,我才信了。这剑的凶名就此传开,再无人敢轻易觊觎。”
“再后来,不知何故,冶练子封炉归隐,但他留下的神兵不止一柄,经他手打造的每一把剑都叫人垂涎。我便生了贪念,去偷。我这辈子从没偷过东西,但为了剑,我破了戒。这一次偷窃,让我万劫不复,我被凶剑反噬,吸干了血,再醒来时,已在这无底深渊,再也出不去了。我的身体慢慢变异,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好像也死不了,却也出不去,我成了一个怪物,其他的,我记不清了,连我家人的模样都模糊了。不……”
说到这里,蝎子人用尖锐的指爪碰了碰自己瘦削的侧脸,声音低涩:“我原来长什么样,我也不记得了。”
沈青崖静静听着,未发一言,只是眸色沉静如水。
蝎子人悠悠转过脑袋,用肩甲顶了顶身旁的蛇人:“老蛇,到你了。”
蛇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沉思,被这一顶拉回了神,他那张仍能看出姣好底子的脸上浮起深刻的忧伤,竖瞳里蒙着一层水光,声音带着异样的柔和与凄楚:
“我呀……比你惨。”
“我也记不清活了多少年,深渊里头,没有岁月。我这张脸大概还是原来的样子,可这身子。”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覆满幽绿细鳞的蛇尾,尾尖无力地蜷了蜷,“已经是个怪物了。”
“我此生最大的执念,就是我的三个孩子,一个尚在襁褓,两个也不过半大点儿,我家住在长白山下,那一年,雪下得极大,封了山,我男人出去狩猎,很多天没回来。家里断了粮,我又没了奶水,孩子饿得哭哑了嗓子,我没法子,只得自己出去找吃的,盼着能寻到点活物,也盼着……能找回他。”
“后来,我在雪地里瞧见一只受伤的白狐,心一软,追着它进了一个山洞。白狐没追到,却在洞里头捡到了一本破书。我认得几个字,看出上头是些歪歪扭扭的运气法门,像是什么武学秘籍。那书残缺得厉害,我就想着,学一点也好,有了力气,就能自己打猎,养活孩子。”
“没想到我竟真的学会了,虽然练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像有冰在钻,可力气确实一天比一天大。我终于能打到猎物,能把嚼碎的肉糜喂进娃娃嘴里,看着他们的小脸慢慢有了血色,我以为日子有了盼头。”
蛇人的声音开始发颤,尾尖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鳞片摩擦出沙沙的哀鸣。
“可我的身子越来越不对劲,皮肤开始发痒,脱落,长出这些恶心的鳞片,骨头也软得不像话。”
“我怕极了,怕被人当成妖怪打死,那我的孩子怎么办?他们才那么小,我疯了似的打猎,囤积一切能找到的食物,藏进山洞最深处。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敢见人,只在深夜才敢回家,看一眼熟睡的孩子……”
一颗浑圆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顺着鳞片滑下,滴在寒潭边的黑石上,溅开一点微不可察的水迹。
“可我没用,真的没用,在一个暴雪压塌了屋檐的夜里,我彻底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缩在墙角,看着自己狰狞的影子,吓得连哭都不敢。就在那时,一个穿着黑袍,脸上蒙着布的人,像鬼一样出现在我家里。我打不过他,连他一招都接不住,他掐着我的脖子,像拎死狗一样把我拖出家门,拖进漫天风雪里,我的孩子们在哭喊,在叫我‘娘’,声音越来越远……”
蛇人猛地抬起头,竖瞳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沈青崖,那股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悲愤与绝望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把我扔下了这深渊!就那样随手一扔!我想尽办法要出去,撞得头破血流,爬得鳞片剥落,都没用!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孩子们的脸……也快记不清了,可我忘不了那天的风雪,忘不了他们的哭声!”
她忽然伸出覆着细鳞、却仍能看出女子纤细轮廓的手,一把抓住沈青崖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
“女娃子!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你练的功夫,和当年那个黑袍人,同出一源!虽然你的‘意’和他那冷到骨子里的味儿不一样,可根子里那股‘形’……我不会认错!冶练子,黑袍人,还有你,你们之间定有渊源!不然为何偏偏是你,能叫这凶剑乖顺!”
她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洞窟里: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绝望了,想着就这样烂死在这里也罢。可看见你之后,我心里那点早就熄灭的念想,又冒出来了。我想出去!我想知道我孩子们后来怎样了!哪怕只看一眼,哪怕他们早就化成了土,女娃子,带我出去!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算抽干我最后一点毒煞,拆了我这副骨头,我也认了!”
沈青崖任她抓着衣袖,没有挣脱。她凝视着蛇人那双盈满痛苦与决绝的竖瞳,仿佛透过这狰狞的外表,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在风雪中拼死保护幼子的母亲。
她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蛇人冰凉颤抖的手背上,“前辈的苦,我听到了。”
她目光扫过其余四怪,最后落回蛇人脸上,“如今我们同陷于此,同历生死,出路,自然要一起寻。你的执念,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