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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的匾额悬在门楣之上,古朴沉厚,透着一股经年沉淀的药香与书卷气。不大的医馆内人声却井然有序,煎药的炉火吞吐着温暖的气息,浓郁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檀香和纸墨的味道。衣着朴素的平民依序排队,接过药包时口中喃喃的“宋大夫菩萨心肠”在宋麟耳中却如同针扎。

他昂首伫立在医馆门外,那三个字的匾额在午后斜阳下泛着润泽的光。不为强权所动?宋麟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在陈家如藤蔓般缠绕、吸髓入骨的洛阳城,一个医馆能真的独善其身?那些“赈济流民”、“为穷人义诊”的佳话,究竟是悬壶济世的赤忱,还是巧妙的伪装?他早已习惯用最锋利的刀刃剖开表象,直抵深藏的溃烂。

“爷,进去看看?”承影的声音低沉。

宋麟背着手,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医馆内忙碌却有序的景象,最终落在那道由细小珍珠串成的帘幕之后。隐约可见一个清隽身影端坐案后,正垂首对一位老妪细细叮嘱。“……三碗水煎成一碗,温服。这三日内莫要沾水。”声音清朗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老妪千恩万谢离去,一位年轻药童清脆地唱喝:“下一位——”宋麟脚步未停,径直分开微凉的珠帘,撩袍入座。正垂笔书写的宋文初察觉有人如此不讲规矩地闯入,微微蹙眉抬头。四目相接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两张轮廓相似、气质却迥然不同的面孔上,先是疑惑,旋即被巨大的愕然与难以置信淹没,最后化作一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带着浓浓惊喜与诧异的——“宋麟?!”“大哥!”两人都笑了起来,那久别重逢的暖意瞬间冲散了方才眼底的审视与不悦。宋文初掷笔于案,绕过书桌快步上前,一巴掌用力拍在宋麟肩上:“好小子!你不在长安城当你的纨绔,怎么跑洛阳来了?”语气热络熟稔,满是兄长的亲昵。

宋麟看着兄长比几年前更为成熟稳重、眉宇间浸染了风霜却依旧清朗的面容,也笑了:“云游四海的大哥都能在洛阳开了家‘济世堂’落地生根,弟弟我还不能来瞧瞧?”他环顾四周,“这‘济世堂’……是你的?”

“正是。”宋文初坦然点头,拉着他就往里间清静的诊室走去,对外堂的药童简单交代几句。

里间简洁雅致,熏着宁神的柏子香。小童奉上两盏清茶后退下。

“说说,怎么到洛阳来了?”宋文初关切地问,随即想起什么,“父王、母妃可好?听商队传话,说宋珏那小子都成亲了?”他离开王府游历医道已有三年,信息多有断档。

宋麟端起茶盏,目光落在澄澈的茶汤里:“都安好。父王一年前在北境与契丹大战,连下对方十三座城池,威慑北疆,圣眷正隆。”他话语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好!好极!”宋文初猛拍大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才是我宋家儿郎的气魄!”

宋麟继续道:“宋珏不仅成亲,半年前也得了个女儿,当爹的人了。”

宋文初喟叹一声,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慨:“那混小子……转眼都当爹了!”岁月流转的唏嘘弥漫开来。他转向宋麟,目光温和:“你呢?如今如何?”随即想起方才在帘幕外初见时宋麟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重,“看你这身行头……这官服……升官了?可你……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宋麟沉默了一瞬,避重就轻:“我?尚可。太后生前赐婚,已经成家。”

提到成婚,他方才舒展些许的眉宇重新笼上一层深刻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眼神都黯淡了几分。这细微的变化被宋文初敏锐地捕捉到。

宋文初下意识地理解岔了,以为是太后强压的政治联姻让宋麟不满,宽慰道:“既已成亲,总归是好事。既为人夫,总要担起责任,莫要太过冷落苛待人家。”

宋麟闻言抬眸,眼中却并非宋文初预料的抗拒或敷衍,而是深沉、真挚,甚至带着一丝破碎的光:“不是冷落苛待……”他的声音有些艰涩,“那是我……亲口求来的姻缘。她很好……我……非常珍视。”

这复杂的神情和坦露的心迹让宋文初更为困惑。既然情投意合,为何还如此忧愁?看着宋麟风尘仆仆又带着明显憔悴的状态,一个念头冒出来——他不会是丢下新婚娇妻独自跑来洛阳办差,相思难耐了吧?

“哈哈,”宋文初了然般笑道,试图活跃气氛,“原来如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小子是陷在温柔乡里,离了娘子就魂不守舍了?这次出来办差想得紧了?啧啧,还真是……”

宋麟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这调侃,他只是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仿佛承载着千斤巨石:“是啊,想得紧……想得……心都碎了……”他喉咙哽住,几乎说不下去。那句“她不见了,我不知她在何方,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死死堵在喉头,却无法向此时重逢欣喜的兄长吐露这惊天的变故。这是属于他深埋心底的、最痛最隐秘的伤疤。

宋文初这才感觉到不对劲。眼前的二弟,疲惫不堪,眼布血丝,那份沉重的悲伤几乎要溢出,绝非简单的相思成疾!他正要追问,宋麟已强行收敛情绪,转移了话题:

“我此番来洛阳,是奉旨公干。”他语气沉肃,“太后生前恩典,因父王军功,特任我为正三品刑部侍郎。此次是奉陛下密旨,前来督查洛阳漕运中的……贪墨弊案。”他直言不讳,眼中锐光重现。

宋文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凝重起来:“洛阳漕运?贪墨?”他长叹一声,语气沉重,“我在洛阳三年,深知其中水浑。漕运看似朝廷命脉,实则早已被陈氏家族把控得如同铁桶。官商勾结,层层盘剥,抽分虚耗,侵吞仓粮……盘根错节,触目惊心!更棘手的是,陈家经营多年,在长安朝堂乃至宗室勋贵中,枝蔓缠绕,根深蒂固!”他直视宋麟,目光里充满担忧与告诫,“你若真动了陈家这棵大树,牵扯的绝非他一家一门,必将触动朝中太多人的利益!那些人……岂能放过你?!”

这肺腑之言与宋麟心中的判断不谋而合。他点点头,眼神却异常坚定:“利害牵涉,我自然清楚。但我,不怕!”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大哥,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来你这‘济世堂’?”

宋文初疑惑地看着他。

宋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兄长:“在我此次查办的案卷与涉案账册中,均多次出现你‘济世堂’的名字。若非今日在这门楣之下遇见大哥你,我想,我不会与你多说这许多。”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冷冽,“你说陈家根深蒂固,若此番查究,当真深挖到你济世堂头上,牵扯的就不止你一人,而是整个平南王府!父王在北境用命搏出的威名,大哥你在此苦心经营‘济世’的良医声誉,乃至留在长安的宋珏一家,都将遭受灭顶之灾!”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宋文初心头。

宋文初脸色剧变,霍然站起,震惊不已:“你说什么?账册上有济世堂?!”他经营医馆,悬壶济世,对那污浊的漕运勾当深恶痛绝,更从未想过会卷入其中!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宋麟……你的意思是……是陈家暗中将手伸进了我的济世堂,利用医馆做了手脚?”他很快反应过来,额头青筋微跳。

“尚未查实,但痕迹指向此处。”宋麟点头,目光沉冷,“大哥,当务之急,是立刻自查!彻查你济世堂中所有账目往来、药物进出库记录!查一查,你这医馆里上上下下的人,究竟是救死扶伤的良医学徒,还是……被陈家买通、披着羊皮的豺狼!”他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宋文初面色铁青,重重一拍桌子:“好!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医者仁心竟被如此玷污利用,他胸中怒火翻腾。

正当气氛凝重之时,帘外传来小童恭敬的声音:“宋大夫,城南清漪院的小桃姑娘来为她家小姐取药了。”

清漪院……那位小姐……宋文初脸上闪过深深的忧虑和复杂的神色,对宋麟匆匆道:“宋麟,我去去就回,你稍坐片刻。”

宋麟点点头,看着兄长带着一身凝重快步出去。他独自留在室内,巨大的疲惫和心中对锦瑟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绞痛再次攫住了他。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靠向椅背,闭上眼,眉间皱成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外堂。小桃穿着素净的丫鬟衣裙,恭谨地向宋文初福了一礼:“宋大夫,我来为小姐取药。”宋文初接过药童递来的已经包好的几副安胎安神药包,递给小桃时,神色关切:“小桃,你家小姐近日胃口如何?睡眠可安稳些了?”小桃忧心忡忡地摇头:“回宋大夫,小姐……还是吃得很少,总是没胃口。睡……倒是睡得多些,但多数时候都在睡,看着更没精神了。”嗜睡?孕妇嗜睡确属正常,但如此长时间的昏沉状态绝非佳兆!这分明是心中郁结难舒,精气神极度耗损,身体本能地靠深眠来逃避现实痛苦!宋文初眉头锁得更紧,仿佛也感同身受那份沉重的绝望。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对小桃道:“你回去务必多劝劝你家小姐。郁气结于内,绝非养生之道。三日后是洛阳盛大的灯会节,满城花灯如昼,游人如织,十分热闹。让她务必出来散散心,哪怕只在近处走走,看看灯火,感受一下人气,也比整日闷在小院强上百倍。告诉她,这是我的医嘱。”

小桃感激地应下:“是,奴婢一定转告小姐。多谢宋大夫费心!”她抱着药包匆匆离去。宋文初望着小桃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位“小姐”如同他行医生涯中一个沉重又无解的谜题。她绝美又脆弱,沉默如冰,腹中孕育着新生命,眼中却盛着整个世界的悲伤。她是谁?她缘何在此?她的丈夫在哪里?这层层迷雾和那份近乎毁灭的孤寂,每每思及,都让宋文初心痛不已。

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和忧容,重新走回内室。只见宋麟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怠与心不在焉。“宋麟,你看你,脸色这么差,”宋文初担忧地看着宋麟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清瘦的脸颊,“再忙公事也得顾惜身体!你这般熬法,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在洛阳多留几日,大哥给你好好调养一番!”

宋麟转过身,脸上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无妨,习惯了。”他岔开话题,“方才听你问那个来取药的小丫头……似乎很担忧那个病人?”宋文初眼神一暗,苦笑道:“何止担忧。那是个……最让人束手无策、最让人心疼的病人。”提及此,他有满腹的疑问与感慨,却又无从说起。他上前欲再劝宋麟几句,却见对方已然走向门口。“大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宋麟语气坚决,仿佛急于逃离什么。“这才刚来,茶都没喝两口……”宋文初忙道。“去赴个鸿门宴。”宋麟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声音冰冷。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跨出了内室门帘,玄色官袍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宋文初追到门口,望着弟弟迅速消失在庭院外的背影,只能徒劳地对着空气叹气:“唉……你也是个……不让人省心、不听话的病人啊……”这洛阳城的风雨,看来是真要起了。

城南,醉仙楼雅阁。丝竹管弦袅袅萦绕,珍馐佳肴流水般呈上。杨靖、陈佐等人殷切作陪,觥筹交错间极力奉承。然而雅阁中央的气氛却有些凝滞。主角宋麟意兴阑珊,只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美酒佳肴,更多时候是面无表情地端坐主位,偶尔回应一句,也淡漠疏离,目光深邃地扫视着在场众人,那种无形的威压让原本热络的气氛渐渐冷却下来。陈佐与杨靖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

“宋侍郎,此番莅临洛阳,乃我东都百官之幸!下官再敬您一杯!”陈佐再次举杯,满脸堆笑。宋麟只略略抬了抬手,并未饮尽:“陈大人客气。本官负皇命督漕,心中惴惴,唯恐辜负圣恩,无心贪杯。”语调平平,毫无波澜。碰了个软钉子,陈佐脸上笑容微僵。杨靖连忙打圆场:“宋侍郎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实乃百官楷模!如今漕弊得清,百姓之福,实乃大幸!来,下官也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宋麟依旧不动声色,目光却如冷电,忽然道:“‘清’字说得过早。清淤去弊,当如刮骨疗毒,须得彻彻底底,连根拔起才好。否则,春风吹又生,岂非徒劳?”他意有所指,矛头隐隐直指核心。场中几位官员面色皆是一变,陈佐更是心头剧跳。

就在气氛尴尬沉闷之际,雅阁珠帘轻响,带起一阵旖旎香风。一个轻柔婉转、如同玉珠落盘的歌声悠悠传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雅月白留仙裙的女子袅娜行来,怀抱琵琶,云鬓花颜,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正是陈佐安排的杀手锏——碧落!她樱唇轻启,唱得分外投入,那声音清越空灵,直透人心,尤其眉宇间一抹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清愁,更增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魅力。“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歌声缠绵悱恻,饱含离愁别绪。

“好!好一曲《水调歌头》!”席间立刻有人击节赞叹,打破了方才的沉闷。几位陪衬的“才子名士”纷纷附和。陈佐察言观色,适时笑道:“侍郎大人,此乃我东都名伶碧落姑娘,不仅歌喉堪称一绝,更精通诗词琴画。听闻大人风雅,特请碧落姑娘前来献艺,以助雅兴。碧落,还不快拜见宋侍郎!”陈佐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打破了因歌声而短暂的寂静。

怀抱琵琶的碧落,如同画中走出的仕女,袅娜下拜,素雅留仙裙曳地。“碧落见过侍郎大人。”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她抬首,那双盈满春水的妙目,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好奇,看向主位上那位俊美非凡却气势逼人的年轻侍郎。

只一眼,碧落心中微凛。眼前之人,姿容绝世,眉眼深邃,纵使难掩疲惫与眼角些许红丝,那份融入骨血的贵气与深沉,如同名刀置于玉匣,锋芒内敛却令人心悸。他的眼神……极深、极冷,像冬夜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一片沉寂的、洞察一切的幽暗。与想象中轻佻的纨绔,相去何止千里!陈老爷的盘算,恐难如愿。但箭在弦上,她面上不显,只将那份妖娆妩媚尽数敛起,换上更显清雅知性的姿态,抱着琵琶盈盈一福:“适才献丑,陋技恐污大人清听,万望海涵。”态度分寸拿捏得极好。

“无妨。”宋麟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掠过众人,最终又落回自己面前那盏温酒上。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疏离,仿佛方才的冷淡不过是随性为之。“陈大人有心了。如此妙音,何来‘污清听’之说?”他随手拿起酒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并没有饮,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陈佐、杨靖等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陈佐见他终于搭话,心头微松,连忙笑道:“侍郎大人谬赞!碧落姑娘琴艺在洛阳可是数一数二,寻常人难得一闻。今日大人莅临,乃我洛阳之幸,方有此耳福啊!”他举杯,“下官再敬大人!愿大人此次督漕,顺遂如意!”他刻意回避了“贪墨”等刺耳字眼。

杨靖等人连忙举杯附和。

宋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融冰初泮,却没有多少温度。他依旧没有举杯畅饮,只是略略抬手示意,唇边沾了沾酒液,动作优雅却透着刻骨的疏离与审视。“陈大人客气。‘顺遂如意’……呵,”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丝竹声里显得极为清冷,“国之漕运,万民生计所系,本官奉旨而行,自当兢兢业业,不敢稍有轻忽。若能在诸公襄助下,理清旧账,疏通关节,使漕粮安抵、士卒无欺、黎民得惠,”他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陈佐,“才算得上不负陛下所托,不负洛阳父老所望。至于……”他顿了顿,端起酒杯,终于微微仰首,将杯中清酒浅浅饮了一口,姿态随意却自成威仪,“……某些藏污纳垢之地、蠹蚀国帑之鼠,也休想在这漕运洪流中遁形。”这话语柔中带刺,褒中带贬,如同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挑开宴席下藏着的脓疮。

场中气氛又是一凝。陈佐只觉得后背一凉,那口被他强咽下的酒液也变得辛辣起来。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大人所言极是!极是!下官等定当全力配合大人!将这漕运脉络梳理通畅!”

就在众人心神略紧之际,碧落抱稳琵琶,樱唇轻启,一曲《阳关三叠》的柔美旋律流淌而出,歌声清雅婉转,比方才少了几分刻意的媚态,多了几分离思与情意,如同山涧清泉,试图缓和这无声的刀光剑影。她目光适时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倾慕望向宋麟,却不做丝毫逾越之举。

陈佐看准时机,再次笑着圆场:“碧落姑娘这首《阳关》,当真是情真意切,令人闻之动容啊。宋大人年少有为,文韬武略,想必在家中亦是有如花美眷日夜思念翘盼吧?此次公差,想必牵挂甚多?”

这是陈佐精心设计的切入点。他提起“如花美眷”,就是要试探宋麟对家中妻室的真正态度,也为碧落的下步试探做铺垫。

宋麟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莫锦瑟苍白却倔强、惊惧又无助的脸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无声蔓延!那份巨大的思念与焦灼几乎要冲破他强自筑起的堤坝。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借着垂眸饮酒的瞬间,将眼底几乎喷薄而出的痛苦与急切狠狠敛去。再抬眸时,那双深邃的眼中只剩下世家子弟惯有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从容。“陈大人说笑了。”他唇角轻扬,那笑容风流倜傥,却又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宠溺,“家中娇妻……性子烈些。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我莫在洛阳招蜂引蝶,少沾惹那些‘烟视媚行’之物。”他刻意加重了“烟视媚行”四个字,目光在碧落身上轻轻一掠而过,随即收回,带着调侃的笑意看向陈佐,“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否则……回去怕是要跪搓衣板的。”一番话语半真半假,将一位惧内又风流的世家公子形象演得惟妙惟肖,既没有过分冷落碧落,将她归为“烟视媚行”,划清了界限,又用“惧内”巧妙堵死了对方后续的所有试探空间。更重要的是,那句“家中娇妻”出口时,心底那份真实的痛与爱,亦在无人察觉处汹涌澎湃。

碧落原本蓄势待发的神情微微僵住,随即低眉顺眼地继续拨弄琴弦,心中却已了然——这位爷并非真正不解风情,只是心有所属且壁垒森严。自己今日任务,恐怕只能到此为止。

陈佐则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宋麟这应对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不会接受他们的“美意”,又用“惧内”搪塞得让他无从反驳,还营造了一种轻松玩笑的气氛。他只能干笑几声:“尊夫人真是……好福气,得大人如此爱重!哈哈!那碧落,你就再为大人奏一曲欢快些的助兴吧!”

接下来的宴席,便在一种略显松弛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氛围中进行。宋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偶尔也会与杨靖、陈佐等人对谈几句漕运细节、洛阳风物,但每一句话都看似随意,实则含沙射影,或敲打,或试探。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席间每一个官员在提及“损耗”、“抽分”、“仓廒”等关键词时细微的表情变化,揣摩着他们的心理。对于碧落递来的脉脉秋波和偶尔贴近的温柔低语,他既不显得厌烦,更不会热切,只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世家子弟应有的礼貌与疏离,目光偶尔扫过她那张绝色的脸,也只像欣赏一件精致的瓷器,不留一丝波澜。

这场看似风平浪静的鸿门宴,宋麟如同一位优雅的棋手,在觥筹交错间,步步为营,将自己置身于幕后,冷眼旁观着对手的每一个动作和细微心思,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等待猎物露出致命破绽的那一刻。而他胸腔深处,那份对妻子的巨大牵挂与寻找的急切,却从未因这场表演而减轻分毫,反而在暗处灼烧得更加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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