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铜铃在雪后初晴的风里,哑着嗓子晃了三下。阿默跪在茶心常坐的梨花木椅前,膝盖早被青砖硌得失去知觉,可比起心口那片烂疮似的疼,这点皮肉苦竟成了难得的慰藉。她指尖摩挲着椅面上淡淡的茶渍——那是茶心最后一次煮茶时,不慎溅出的茶汤留下的印记,如今却像烧在她骨血里的烙印,一触就痛。
檐角的积雪化了,水珠顺着瓦当坠成细线,打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像极了茶心教她辨水时,指点着沙漏说的“活水需听韵,死水只沉音”。阿默抬手抹了把脸,满手都是冻硬的泪痕,眼泡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喉咙里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本就是个哑女,三年前被茶心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时,连比划都带着怯懦,是茶心握着她的手教她揉捻茶叶,说“茶性最真,哑人有心,反而更能懂茶”。
灵种在院角开得正盛,七彩琉璃般的花瓣裹着清冽的茶香,风一吹就飘进堂屋,落在阿默面前的茶盘上。那是青萝种下的灵种,昨夜还只是含苞,今晨竟开得如此张扬,像极了茶心说的“生死本是轮回,枯木亦能逢春”。可阿默偏不信,她伸手将花瓣拢在掌心,指节攥得发白——若真有轮回,为何茶心连一句道别都没留下?若真能逢春,那把常放在案头的紫砂壶,为何连余温都散了?
她趴在茶桌上,鼻尖蹭到茶心昨日用过的茶巾,上面还留着淡淡的兰花香皂味。意识像被这香气勾着,一点点沉下去。耳边的滴水声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炭火爆裂声,“噼啪”,带着暖意,像极了每个雪夜,茶心在炉边煮茶时的光景。
阿默猛地睁开眼,竟发现自己还坐在涤尘轩的堂屋,只是窗外的雪没停,正纷纷扬扬地落着,将檐角染成了白玉雕琢的模样。茶心就坐在她对面的梨花木椅上,素白的衣袖垂在膝头,指尖捏着茶针,正细细挑着紫砂壶的壶嘴。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她指尖,竟没有半分透明,还是那般温润如玉。
“阿默,火候到了。”茶心抬眼,眉眼弯弯,还是平日里那般温和的模样,声音像煮得恰到好处的茶汤,不烫口,却暖到心底。阿默喉头一紧,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扑过去抓住茶心的手,可身体却像被钉在椅子上,只能拼命比划着——师父,你别走;师父,我怕;师父,我守不住涤尘轩……
茶心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将挑好的紫砂壶放在炉上,提起铜壶注水。沸水撞在茶叶上,腾起的茶烟竟凝成了细小的光粒,在空中绕了个圈,落在阿默面前的白瓷杯里。“你总说自己是凡人,配不上涤尘轩的传承,可你忘了,”茶心执起茶筅,轻轻搅动茶汤,“茶之本味,从不在烹茶人的身份,只在是否用心。所谓涤尘,涤的是心尘,不是身尘。”
阿默愣住了,这话茶心曾在教她煮茶时说过。那时她刚学辨茶,把龙井错认成了碧螺春,急得满脸通红,茶心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指着茶杯里的茶汤说:“你看,龙井芽头挺直,像君子立世;碧螺春卷曲如螺,像隐士藏锋。可无论哪种,泡到杯中,都要先涤去浮尘,才能显其真味。人亦如此,身份高低是浮尘,唯有本心是真味。”
茶心将斟好的茶汤推到她面前,茶汤清澈,浮着一层细密的茶沫,像初雪落在湖面。“尝尝。”茶心说。阿默依言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竟和茶心平日里递她茶时一模一样。茶汤入口,先是一丝微涩,随即化开来,满口都是甘醇,带着山间晨雾的清冽、雪水的纯净,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从舌尖一直暖到丹田。
“这是……”阿默惊得忘了哭泣,她从未喝过这样的茶,不是用灵力催发的仙茶,却比她喝过的任何一盏茶都更有韵味。茶心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这是你自己煮的茶。三个月前你为躲雨的老妇煮的那盏粗茶,没有灵力,没有名茶,可你用了心,那茶就有了魂。阿默,传承从不是靠灵力支撑的,是靠一颗肯为他人煮茶的心。”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阿默红肿的眼睛,指尖的温度真实得不像梦境:“我教你辨水、识茶、烹茶,不是要你成为第二个壶灵,是要你成为阿默,成为能为过路人煮一盏暖心茶的阿默。青萝有草木本源,玄鉴有茶圣令,而你,有一颗最干净的茶心。这就够了。”
阿默想说话,想喊一声“师父”,可喉咙里还是发不出声音。茶心却像是懂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起身走到门口。雪还在下,落在她的发间,竟没有融化。“记住,”茶心回头看她,身影渐渐变得朦胧,“茶过三巡,味减三分;情至深处,语少千言。涤尘轩的门,要永远为需要的人开着。”
话音落下,茶心的身影化作漫天茶烟,和窗外的雪花缠在一起,飘出了门。阿默猛地起身去追,却脚下一软,重重摔在地上。
“唔!”她痛得闷哼一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趴在茶桌上,阳光已经爬上了茶盘,将那片落在上面的灵种花瓣照得透亮。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梨花木椅还摆在那里,可阿默却觉得,那椅子上仿佛还坐着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竟还残留着一丝茶的甘醇。桌上的白瓷杯里,赫然盛着半盏茶汤,和梦中那盏一模一样,冒着袅袅的热气。阿默浑身一震,猛地爬起来,踉跄着跑到院角——灵种的花瓣上,竟沾着几滴细小的茶珠,顺着花瓣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不是梦!阿默捂住嘴,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可这次的眼泪,却带着一丝暖意。她想起茶心说的“茶心即本心”,想起自己刚到涤尘轩时,茶心为她煮的第一盏茶;想起去年冬天,她为冻伤手的货郎煮茶,货郎说“这茶暖,比狐裘还暖”;想起茶会那天,她为忏悔的小偷煮茶,小偷喝完后,将偷来的银钱放在了桌案上,磕了三个头才走。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忽然明白,茶心从未离开。茶心的灵力消散了,可她教的茶技、传的精神,都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刻在了涤尘轩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里。青萝有守护的力量,玄鉴有传承的信物,而她,有一双能煮出暖心茶的手,有一颗能看懂他人心尘的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可茶心不是要她“养”,是要她“传”。阿默抹掉眼泪,走到炉边,拾起地上的火钳,将昨夜燃尽的炭灰扒开,添了几块新炭。她拿起茶心常用的那把紫砂壶,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新水——水是活水,从井里提上来时,还带着泥土的清香,正是茶心说的“煮茶第一要,活水为上”。
她取了一撮去年晒干的龙井,放进壶中。茶叶是她和茶心一起采的,一起晒的,放在陶罐里,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注水时,她想起茶心教她的诀窍:“高冲低斟,水流要匀,像春雨浇花,不急不躁。”沸水撞入壶中,腾起的茶烟袅袅娜娜,绕着她的指尖转了个圈,竟和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
茶煮好了,她将茶汤斟进三个白瓷杯里——一杯放在梨花木椅前,是给茶心的;一杯放在门槛边,是给青萝的;最后一杯,她端在手里,走到涤尘轩的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她伸手推开,阳光涌了进来,刺得她眯起了眼睛。院外的小路上,站着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避雨——刚才还晴朗的天,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雨。货郎看到开门的阿默,愣了一下,笑着拱手:“姑娘,能让我避避雨吗?我给你换个糖人?”
阿默笑着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比划着指了指桌案上的茶杯。货郎受宠若惊地走过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好茶!这茶暖,比我揣在怀里的酒还暖!姑娘,你这茶技,跟之前那位茶心姑娘不相上下啊!”
阿默的脸颊泛起红晕,她走到柜台后,拿起茶心交给她的地契,轻轻放在桌案上。地契的边角已经泛黄,却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她又取了一本小册子,那是她平日里记下的茶心教她的茶艺诀窍,上面画着辨茶、煮茶的示意图,还有她自己写的心得——她原本识字不多,是茶心一笔一划教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
雨越下越大,檐角的铜铃又晃了起来,这次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清脆悦耳,像茶心煮茶时的笑声。阿默看着院角盛放的灵种,看着桌案上冒着热气的茶汤,看着货郎满足的笑脸,忽然明白了茶心说的“余韵悠长”。茶心的生命像一盏茶,虽然饮尽了,可那甘醇的余韵,却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留在了这涤尘轩的每一寸土地上。
她拿起茶巾,仔细擦拭着茶盘上的水渍,动作认真得像茶心当年教她时一样。窗外的雨幕中,隐约传来青萝的脚步声,还有一个陌生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默抬起头,看向门口,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不管来的是谁,她都能为他们煮一盏暖心的茶,都能告诉他们,这里是涤尘轩,是茶心的涤尘轩,也是她的涤尘轩。
茶烟袅袅,雨声淅沥,涤尘轩的门,永远为需要的人开着。这,就是茶心留给她的传承,也是她要守下去的使命。所谓觉悟,从来不是突然的顿悟,而是在读懂了前人的心意后,愿意带着这份心意,继续走下去。阿默握紧了手中的茶筅,目光坚定——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