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的余韵还缠在窗棂上,第一缕阳光就撞碎了涤尘轩的寂静。青萝猛地坐起身,身上还裹着茶心去年冬天为她缝的厚棉袍,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茶绒香——那是茶心总说能安神的味道。可指尖摸过去,身侧的被褥早已冰凉,没有半分人气。
“姐姐?”她声音发颤,像被晨露打湿的草叶,试探着喊了一声。茶室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木勺碰撞陶壶的轻响。青萝心脏骤然狂跳,赤着脚就往楼下冲,棉袍的下摆扫过楼梯扶手,带起几缕积尘。
阳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在茶室的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里浮尘飞舞,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阿石正笨手笨脚地往砂壶里添水,灶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见青萝冲进来,他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砸在灶台上,慌得直摆手:“青萝姑娘,我、我看灶里火灭了,想煮壶热水……”
青萝的目光扫过茶室的每一个角落。茶案上,九盏茶具被擦拭得锃亮,按照茶心教的“北斗七星阵”摆得丝毫不差,最中间的那盏“涤尘盏”里,还留着昨夜茶会剩下的半盏残茶,茶底沉着几片未散的茶叶,像极了茶心常说的“落雪藏梅”。可案后那张梨花木椅空着,椅背上搭着的素色茶巾,再也等不到主人随手拿起擦拭茶盏。
“姐姐说过,水要煮到三沸,沫饽如积雪耳。”青萝的声音突然响起,阿石手忙脚乱地去看砂壶,壶嘴刚冒出细若游丝的白气,离“三沸”还差得远。他涨红了脸,攥着灶门的铁钳不知所措。这是他跟着茶心学茶的第三个月,本该练熟的煮水功夫,此刻却连火都控不稳。
阿石原是涤尘轩附近破庙里的孤儿,去年冬天冻得快死时,是茶心端着一碗姜枣茶把他救回来。茶心说他“手稳心净,是泡茶的好料子”,便收他做了学徒。如今师父不在了,他连最基础的煮水都做不好,鼻尖一酸,眼泪就砸在了滚烫的灶台上,“滋啦”一声化成了白雾。
“哭什么?”青萝弯腰拾起地上的水瓢,往砂壶里续满水,手指搭在壶壁上感受温度。她的指尖还带着草木精元的暖意,却再也摸不到茶心当年教她时,覆在她手背上的那种温润。“姐姐说过,茶火不可灭,就算她不在,咱们也得把茶泡好。”
话虽如此,可当她拿起茶针想去撬茶饼时,却发现那柄茶心用了十年的竹制茶针,此刻重得像块铁。茶饼上还留着茶心刻下的纹路,是“涤尘轩”三个字的篆体,笔画流畅如行云流水。青萝的眼泪落在茶饼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突然想起茶心曾说的“茶性最洁,容不得半分杂质”,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乱。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开了。青萝和阿石同时回头,只见玄鉴扶着门框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双目紧闭,脸色却比昨夜更显苍白,连唇边的弧度都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他昨夜回来时浑身是血,抱着昏迷的茶心冲进涤尘轩,用尽修为稳住了茶心最后一缕灵韵,自己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先生!”阿石连忙上前搀扶,玄鉴却轻轻摆了摆手,脚步虚浮地走向茶室。他的指尖在茶案上轻轻划过,从涤尘盏到流云壶,每一件茶具都摸了一遍,动作缓慢而郑重,像在确认什么。当指尖触碰到那片被茶心珍藏的青瓷碎片时,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玄鉴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茶圣令的微光,护住了她最后一丝灵韵不散。”他从怀中取出那半块茶圣令,阳光照在令牌上,铭文发出淡淡的金光,与茶案上的九盏茶具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嗡嗡作响。
青萝猛地抬头:“那姐姐是不是还能回来?就像、就像当年壶中妖丹转世一样?”她记得茶心说过“万物有灵,轮回不息”,可玄鉴却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那是陆羽亲刻的“茶”字,笔力苍劲,藏着千百年的道韵。
“壶灵转世,本是逆天之举,她以自身灵韵涤荡三界浊气,早已耗尽本源。”玄鉴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沉重,“就像茶圣当年所说,‘茶性必发于水,载于器,归于心’,她的心已融于三界,灵韵却散了。”
阿石听得似懂非懂,却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不好,默默转身去添柴。灶膛里的火苗终于旺了起来,映得茶室里一片暖黄。青萝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那棵老茶树,枝头还挂着去年的残叶,新的芽头却已悄悄冒了尖。茶心说过,这棵茶树是她初建涤尘轩时亲手栽的,“茶树最是坚韧,哪怕遭了霜雪,开春也照样发芽”。
可如今茶树要发芽了,栽树的人却不在了。青萝伸手去摸窗台上的那包茶种,那是茶心送她的“云雾仙种”,说要等开春了种在山后,“等你长出白发,就能喝到自己种的茶了”。当时她还撅着嘴说要和姐姐一起喝,如今茶种还在,承诺却成了空。
“咕噜——”砂壶里的水终于沸了,气泡翻滚着顶开壶盖,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阿石慌忙去提壶,却被烫得缩回手,指尖红了一片。青萝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壶,手腕微沉,将沸水注入温好的盖碗中。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是茶心最喜欢的“涤尘初雪”,汤色清澈,香气淡雅。
“姐姐说,泡茶要心手合一,不能急。”青萝将泡好的茶倒入品茗杯,推到玄鉴面前,“先生,尝尝。”玄鉴端起茶杯,放在鼻尖轻嗅,眉峰微蹙:“水温差了半分,出汤快了一息,少了三分回甘。”
青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泡不出姐姐的味道。”
“不是你泡不出,是这茶少了她的灵韵。”玄鉴将茶杯放在案上,茶水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茶圣有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性洁,其味苦,其香清’,茶心的茶,是把自己的魂都泡进去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青萝面前,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茶树的纹路,与茶圣令的纹路隐隐相合。
“这是我去时空缝隙边缘寻到的,是茶圣当年佩玉的一半。”玄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昨夜他为了稳住茶心的灵韵,耗尽了千年修为,此刻连声音都在发颤,“虽不能让她立刻归来,却能护住她散在三界的灵韵碎片,待时机成熟,或许……”
他的话没说完,却让青萝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燃起的星火。阿石也凑了过来,看着那半块玉佩,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先生,那是不是说,师父还有回来的一天?”
玄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茶味微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甘,像极了茶心当年在九盏试炼时,泡给他的那杯“破厄茶”。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站在茶烟之中,笑着对他说:“玄鉴,茶要趁热喝,人要趁活着珍惜。”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呼喊:“青萝姑娘!玄鉴先生!不好了!”青萝心头一紧,跑到门口拉开门栓,只见儒门的小弟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身上的儒衫沾了不少尘土,脸色苍白如纸。
“出什么事了?”青萝抓住他的胳膊,指尖的草木精元不自觉地渡了过去。小弟子缓了口气,急声道:“是清虚子的残党!他们刚才去了涤尘功德碑,不仅砸了碑,还留下话,说要踏平涤尘轩,让师父……让茶心姑娘魂飞魄散!”
“岂有此理!”阿石猛地一拍桌子,抄起门后的扫帚就想冲出去,却被青萝拦住了。青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虽只是草木精怪,却也知道功德碑是文正先生率领儒门弟子耗费心血所立,是对茶心功绩的肯定,砸碑之事,无疑是在打所有支持茶心之人的脸。
玄鉴缓缓站起身,虽身形依旧虚浮,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双目虽盲,却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他拿起放在案上的茶圣令,令牌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光,与那半块玉佩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嗡嗡作响。
“‘多行不义必自毙’,清虚子的党羽,终究是执迷不悟。”玄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青萝,取我那柄七星剑来;阿石,把灶里的火封好,看好茶室。今日,咱们便让这些人看看,涤尘轩的茶火未灭,茶心的道,也未绝!”
青萝应声而去,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慌乱。她走到玄鉴的厢房,取下挂在墙上的七星剑,剑鞘上刻着的七星纹路,在阳光的照射下与茶圣令的光芒相互辉映。她想起茶心曾说过,“真正的强大,不是永不倒下,而是在失去之后,依旧能守住初心”。
阿石虽然害怕,却还是按照玄鉴的吩咐,仔细封好了灶膛,然后搬了张凳子坐在茶室门口,手里紧紧攥着茶心教他削的茶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着茶室里整齐摆放的九盏茶具,突然想起茶心教他的第一句茶诀:“茶可涤尘,心可照世,纵前路漫漫,亦不可负初心。”
玄鉴接过七星剑,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他走到院中的老茶树下,剑尖轻挑,挑落一片残叶,叶片在空中旋转着,竟化作一道青色的灵光,融入了茶圣令中。青萝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哪怕姐姐不在了,只要他们还在,只要涤尘轩的茶火还在,姐姐的道,就永远不会消散。
院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嚣张的叫骂声。玄鉴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又飘来淡淡的茶香味,那是茶心最喜欢的“涤尘初雪”的香气。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高声道:“诸位既来拜访,何不进来品一杯茶?茶心姑娘泡的茶,虽已不在,但涤尘轩的茶,依旧能涤荡尔等心中的污浊!”
话音刚落,院门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阳光穿过老茶树的枝叶,在玄鉴和青萝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圣令的金光越来越盛,与茶室里的九盏茶具遥相呼应,整个涤尘轩,仿佛都被一股无形的茶韵包裹着,虽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阿石攥着茶刀的手紧了紧,却不再害怕。他知道,今天他们要守护的,不仅仅是涤尘轩,更是茶心用生命守护的道,是三界众生对光明的希望。灶膛里的火虽然封了,却依旧有暖意透过青砖传来,就像茶心留下的那缕灵韵,虽看不见,却永远温暖着他们的心。
檐角的铜铃又轻轻响了起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那股无形的茶韵催动着,清音悠扬,穿透了涤尘轩的院墙,飘向了远方。青萝抬头望去,只见阳光正好,老茶树枝头的新芽,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她知道,这个白日虽然漫长,虽然充满了悲伤与挑战,但只要他们守住初心,就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等到茶心归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