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晨雾还未散尽,茶烟如丝绦般缠绕在窗棂上,却比往日稀薄了三分。茶心执壶的手指悬在半空,阳光穿透雾霭落在指节处,竟映出半透明的虚影,连带着那缕茶烟都似能从指缝间溜走。
“茶心姐姐,水开了。”青萝端着炭炉进来,瓷壶与炉壁相碰发出轻响,她刻意抬高声音,目光却不敢落在茶心那只近乎虚化的手上。昨夜她偷偷在院外布下草木结界,妄图聚拢天地灵气渡给茶心,可那些灵气刚触到茶心周身,便如遇到沸水的雪花般消融,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暖意。
茶心轻轻“嗯”了一声,将壶中茶汤注入白瓷杯。茶汤澄澈,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杯沿凝结的水珠坠落在茶案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竟带着淡淡的灵气波动。“青萝,你可知‘叶盛须护根,根衰叶难荣’?”她指尖摩挲着杯壁,声音轻得像晨雾,“我的根在壶灵本源,如今本源将散,岂是外力能强留的。”
青萝咬着唇刚要开口,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晨雾消散的节奏上,落地时竟带着古木苍劲的气息,驱散了轩内挥之不去的哀戚。茶心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向门口——那道熟悉的青灰色身影,正立在晨雾与晨光的交界处。
玄鉴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袍,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着,可往日里总是蒙着双眼的白绸,此刻正静静搭在他臂弯里。当他抬眼时,青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得如同千年古井的井水,映着晨雾便成了烟,映着晨光便成了暖,眼底深处似有年轮般的纹路缓缓流转,藏着比三界兴衰更久远的沉静。
“盲……玄鉴先生,您的眼睛?”青萝惊得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炭炉,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像极了她昨夜那些徒劳的努力。
玄鉴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落在茶心那只透明的手指上,眼底的年轮纹路轻轻一颤。“茶圣陆羽曾言,‘茶之出,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却少有人知,茶之灵,始于一株古茶树。”他缓步走到茶案前,袍角扫过地面的茶渍,竟让那些水渍泛起了淡淡的绿意,“而我,便是那株被茶圣点化的第一棵古茶树之灵。”
茶心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杯沿的水珠急促坠落。她想起初遇时,玄鉴坐在涤尘轩的角落里,盲眼对着窗外的竹影,说“茶有魂,壶有灵,魂灵相依,方得真味”;想起三教茶会时,他仅凭听声便识破清虚子的幻术,指尖弹出的茶沫化作护障;想起无数个雨夜,他沉默地坐在檐下,白绸上沾着的雨珠总带着草木的清香。原来那些看似寻常的细节,全是伏笔。
“当年茶圣铸九盏茶具,养壶灵之基,又以自身本源点化于我,命我守护壶灵一脉,”玄鉴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两道微光从他袖中飘出,落在掌心时化作两半青铜令牌,“这茶圣令,本是一对,一半在我处镇守灵脉,一半随壶灵轮回流转,原是你幼时误入茶圣遗迹所得,对吗?”
茶心点头,指尖轻动,一道同样的微光从她胸口浮现。那半块令牌她随身携带多年,只当是件能趋避邪祟的信物,此刻与玄鉴掌心的半块遥遥相对,竟发出细碎的嗡鸣,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在低语。晨光恰好穿过轩门,落在两块令牌上,青铜表面刻着的茶圣煮茶图忽然鲜活起来,图中的茶树叶片缓缓舒展,滴落的茶水在令牌边缘凝成细小的露珠。
“‘物归原主,灵归其位’,这令牌合则能引茶圣本源,分则可护魂灵不散。”玄鉴上前一步,将自己手中的半块令牌轻轻覆在茶心那半块上。就在两牌相触的瞬间,一道温润的绿光骤然爆发,将整个涤尘轩笼罩其中。青萝只觉得一股清冽的茶香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千年茶园,每一片茶叶都在阳光下舒展,灵气顺着鼻腔涌入四肢百骸,连昨夜布结界损耗的灵力都在迅速恢复。
茶心则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醇厚的力量从令牌传入体内,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那些即将消散的灵体碎片竟开始重新聚拢。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原本透明的指节渐渐恢复了血色,阳光落在上面,终于映出了清晰的影子。茶案上那杯微凉的茶汤,也重新泛起了热气,茶香中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正是她初学煮茶时,玄鉴教她泡的“雨前兰雪”。
“这是茶圣的本源茶气,能暂缓你本源消散的速度。”玄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头发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霜白,原本清澈的眼眸也泛起了淡淡的雾气,“只是……”
“只是动用这股力量,你要付出代价,对吗?”茶心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他渐渐失去血色的指尖上。那青灰布袍的袖口,竟有细小的茶叶纹路在慢慢浮现,像是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回归古茶树的本体。
玄鉴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千年古茶在春日里抽出的新枝,带着释然与温和。“我守了壶灵一脉千年,从茶圣归天到你轮回出世,早已完成了大半使命。”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茶心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茶盏,“当年茶圣曾说,‘守护不是禁锢,传承方是永恒’,如今你虽本源受损,但茶心未蒙尘,青萝也已能独当一面,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青萝这才发现,玄鉴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幻。他脚下的地面生出细小的根须,顺着茶案的缝隙蔓延,缠绕上那些散落的茶渍,根须所过之处,竟长出了细小的茶芽。“玄鉴先生!”她扑上前想去扶,却扑了个空,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茶香。
“青萝,”玄鉴的声音渐渐变得悠远,像是从遥远的茶园传来,“院中的灵种是你用心血所种,日后需以‘涤尘茶’的茶汤浇灌,待它枝繁叶茂时,自能护涤尘轩周全。”他看向茶心,眼底的雾气越来越浓,却依旧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茶圣令你好生收好,它不仅能护你灵体,日后若遇茶中邪祟,亦能驱邪镇煞。记住,‘茶心即本心,本心不亏,万邪不侵’。”
茶心握着合二为一的茶圣令,令牌的温度透过掌心传入心底,带着玄鉴那如古茶树般沉稳的力量。她看着玄鉴的身体渐渐化作无数片青灰色的茶叶,在晨光中打着旋儿落下,最终落在院中的灵种旁,化作一层薄薄的绿雾,融入了灵种的根系。那原本只有寸许高的灵种,竟在瞬间长到了半尺高,枝干上抽出了两片嫩绿的新叶,叶片上还带着淡淡的茶香。
晨雾彻底散去,阳光洒满了涤尘轩的庭院。茶心走到院中,抚摸着灵种新生的叶片,指尖传来清晰的触感,带着玄鉴残留的气息。青萝站在她身后,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看着茶心那已恢复如常的手指,忽然明白了玄鉴话中的含义——守护不是牺牲自己强行挽留,而是用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让希望生生不息。
茶心低头看向掌心的茶圣令,青铜令牌上的茶圣煮茶图依旧鲜活,只是图中的古茶树旁,多了一个模糊的青灰身影,正静静守护着煮茶的壶灵。她将令牌贴身收好,转身看向轩内的茶案,那里的茶汤尚有余温,茶香袅袅,弥漫在整个庭院中,带着新生的希望与传承的厚重。
“青萝,”茶心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去烧壶新水吧,我们泡一壶‘传承茶’,敬玄鉴先生,也敬未来。”
青萝用力点头,转身走向厨房,脚步不再沉重。阳光透过灵种的叶片,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随着茶香轻轻晃动,像是玄鉴在无声地回应。茶圣令在茶心胸口微微发烫,带着千年的守护与传承,为这即将到来的离别,埋下了一丝温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