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雪檐还挂着冰棱,晨光斜斜切过窗棂,落在茶心掌心那只紫泥壶上时,忽然泛起一层细碎的银光。壶身原本蛰伏的躁动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顺的震颤,像濒死者最后的呼吸。茶心指尖摩挲着壶壁上暗刻的云纹,眉梢微蹙——这动静绝非寻常,倒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束缚,却又带着几分不舍的迟疑。
“壶中乾坤定,丹心始见真。”玄鉴昨日沉睡前留下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茶心将紫泥壶轻轻放在案上,沸水注入茶盏的声响中,竟掺了丝若有若无的金戈交鸣。青萝端着炭盆进来,刚跨进门就惊呼出声:“师父,这壶……”
只见紫泥壶盖自行弹起半寸,一缕淡金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在空中凝结成细碎的光点,既不消散也不飘远,就那样悬在案几上方,像一群守着约定的萤火虫。茶心按住青萝欲上前的手,眼底泛起了然的微光:“它等这一天,等了三百年了。”
三百年前的漠北战场,黄沙埋骨三十万,有位姓霍的将军率残部死守雁门关,粮尽弹绝之际,以自身精血炼化随身玉佩成丹,欲与敌军同归于尽。谁料丹成之日天降惊雷,将那枚饱含杀伐之气的妖丹劈入时空裂隙,辗转落入茶心的紫泥壶中,一困便是三百年。这期间,妖丹无数次试图冲破壶身,却都被茶心以“涤尘茶”的灵力压制,直到上次大战,它为报茶心不杀之恩,主动借出半数力量,才彻底耗尽了那股暴戾之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果循环终有报。”茶心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素白瓷盘,又拿出三柱沉香点燃。烟气缭绕中,她将紫泥壶倒扣在瓷盘上,轻声念道:“霍将军,雁门早已安稳,你麾下将士的忠骨,皆已入葬昭烈祠,朝廷追封的‘忠勇侯’牌匾,至今还挂在祠前呢。”
话音刚落,紫泥壶猛地震颤起来,金色光点骤然暴涨,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的甲胄身影。那身影手持长枪,腰间挂着半截残破的虎符,周身还裹着淡淡的血雾——正是三百年前战死的霍将军。他似乎还陷在当年的战场幻境中,长枪直指前方,喉间发出沉闷的嘶吼,瓷盘上的茶杯都被震得叮当作响。
青萝吓得后退半步,攥着衣角道:“师父,他……他还没放下?”茶心却不慌不忙,提起茶壶为那道虚影斟了杯茶。茶汤碧绿清亮,热气中带着松针与雪水的清冽,正是当年霍将军驻守雁门时,常与部下共饮的“寒峰茶”。“当年你率部守城,大雪封山三月,将士们就靠煮松针掺雪水度日,唯独你怀中,总藏着半块茶饼,说是要留到破城那日,与弟兄们痛饮。”
茶心的声音轻柔却有力,像一把温柔的梳子,慢慢梳理着虚影周身的戾气。霍将军的长枪缓缓垂下,血雾渐渐淡去,他盯着茶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喉间的嘶吼变成了压抑的呜咽。“可惜啊,‘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终究没能等到那杯庆功茶。”茶心将茶杯往前推了推,“今日我为你煮这盏茶,也算圆了你当年的心愿。”
虚影颤抖着伸出手,穿过茶杯的瞬间,金色光点簌簌落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凡人,愣了许久才缓缓跪下,对着茶心深深一拜。这一拜,既有对三百年禁锢的释然,更有对茶心替他了结心愿的感激。青萝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文正先生说过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眼眶不禁红了——这位将军纵成妖丹,心中牵挂的仍是家国与弟兄,这般忠骨,当真配得上“忠勇”二字。
茶心扶起那道虚影,指尖泛起淡淡的灵光:“你的执念已了,这枚妖丹本是你精血所化,如今尘缘尽断,也该回归天地了。若有来世,愿你生于太平之年,不必再执戈沙场。”她抬手轻挥,瓷盘上的茶杯化作一道流光,融入霍将军的虚影中。
刹那间,金色光点爆发出璀璨的光芒,霍将军的身影变得清晰无比。他重新握紧长枪,挺直脊梁,朝着雁门关的方向行了个军礼,口中似乎还念着当年的军歌,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随后,他转过身,对着茶心再次拱手,这一次,身影化作漫天金粉,像春日的柳絮般缓缓飘落,一部分融入了案上的紫泥壶,一部分则飘向窗外,落在青萝种下的灵种周围。
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几片金粉,茶心看着案上空空如也的瓷盘,忽然轻叹了口气。那枚困扰了她许久的妖丹,就这样彻底消散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场安静的告别。青萝蹲在灵种旁,惊喜地喊道:“师父你看!这灵种好像长高了!”
茶心走过去,只见那枚灵种的嫩芽比今早高了半寸,叶片上还沾着几点金色的光晕,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她伸手触碰叶片,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那是霍将军残留的忠魂之力,正以另一种方式滋养着新生的生命。“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茶心轻声念道,眼底泛起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案上的紫泥壶突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壶底刻着的云纹中,竟浮现出一枚小小的虎符印记,与霍将军腰间的那半截一模一样。茶心拿起茶壶细看,发现壶身的灵力比以往更加精纯,隐隐带着一丝杀伐与守护并存的气息。她忽然明白,霍将军并未彻底消失,他将自己最后的灵识留在了壶中,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守护着这方他曾用生命扞卫的天地。
青萝凑过来,看着壶底的虎符印记,好奇地问:“师父,这是将军留下的礼物吗?”茶心点点头,将茶壶放回博古架上,阳光透过冰棱折射在壶身上,虎符印记与云纹交相辉映,竟形成了一幅山河无恙的图案。“是啊,”茶心望着窗外初融的雪景,轻声道,“一场因果,终得圆满;一段传奇,未曾消散。”
涤尘轩的茶烟依旧袅袅,檐角的冰棱开始滴落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案几上,那只素白瓷盘还留着淡淡的茶香,仿佛在诉说着三百年前的忠勇与三百年后的释然。茶心知道,这枚妖丹的归宿,不仅是一个旧故事的终结,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就像这初融的冰雪,终将滋养出更繁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