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心的指尖刚触到那枚合二为一的茶圣令,一股清冽如早春山泉的暖意便顺着指腹蔓延开来。这暖意不似灵力那般霸道,反倒像陈年普洱的回甘,慢悠悠地渗进四肢百骸,将她连日来如坠冰窖的灵体烘得微微发烫。她坐在涤尘轩的老藤椅上,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檐角还挂着未化的冰棱,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可这光落在她手上,却穿指而过——那截手腕已透明得像琉璃,能清晰看见下方藤椅的木纹。
“原来这就是茶圣令的暖意。”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梢。玄鉴耗尽灵力陷入沉睡前,枯槁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将这枚由两半令牌拼成的信物按在她掌心,只留下一句“见令如见陆羽,可缓灵散”。彼时她还未觉异样,此刻暖意渐深,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耳边煮茶的沸水声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雷鸣。
“轰隆——”
雷声震得窗棂发颤,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混着某种硬物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茶心猛地睁眼,却发现自己并非坐在藤椅上,而是跪在涤尘轩的门槛前,膝盖抵着冰凉的青石板,掌心还攥着半块刚从灶膛里摸出来的火炭——那是三年前的雷雨夜,她刚接管涤尘轩不足三月,还是个连炭火烧旺都要费半天劲的毛头丫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当时气得直跺脚,看着漏雨的屋顶砸湿了刚晒好的茶叶,鼻尖全是雨水混着霉味的气息。这涤尘轩说是“涤尘”,实则尘垢满院,前任主人留下的旧茶具蒙着厚灰,院角的石蟾蜍更是裂了道缝,里面积满了枯枝败叶。她正蹲下身想清理石蟾蜍,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石面,就听见蟾蜍口中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那声音在雷雨声中格外清晰,茶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自幼在茶寮长大,听过无数江湖异闻,都说古宅里的石雕常有灵性,若是沾染了日月精华,说不定能成精化怪。她捏着根烧火棍壮胆,小心翼翼地扒开石蟾蜍嘴里的枯枝,借着闪电的白光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蟾蜍裂开的嘴角里,竟嵌着一片巴掌大的鳞片,鳞片泛着银蓝色的光泽,像淬了月光的钢片,雨珠落在上面,竟不沾半分水汽。
“好个‘清水不沾鳞,浊泥不染身’的宝贝。”一个沙哑的男声突然从院门口传来,惊得茶心手里的烧火棍“哐当”掉在地上。她抬头望去,只见雨幕中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腰间挂着个旧茶囊,最扎眼的是他那双眼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显然是个盲者。他手里的盲杖敲着青石板,一步步走进院来,每一步都踩在雨幕的间隙里,身上竟没沾多少雨水。
茶心当时只当是避雨的过客,忙起身道:“先生快进屋躲雨,我这就烧热茶。”可那盲者却没动,盲杖指向石蟾蜍的方向,声音沉得像古钟:“姑娘可知这鳞片的来历?”茶心摇头,他又道:“此乃龙鳞,藏于蟾蜍口,只为‘涤尘’二字而来。”
“龙鳞?”茶心当时只觉得荒唐,“先生莫不是说笑,龙乃天之神兽,怎会将鳞片藏在这破院的石雕里?”盲者突然笑了,白翳后的眼睛似乎看向她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意:“姑娘可知‘茶通三界,壶藏乾坤’?你守着涤尘轩,守的不是一座院子,是三界的茶根。这龙鳞,是给未来‘壶灵’的信物,也是个麻烦的引子。”
“壶灵?”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茶心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她追问再三,那盲者却不肯多言,只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后叹道:“茶是好茶,可惜少了点‘魂’。待他日姑娘悟了‘无味之茶’,便知今日所言非虚。”说罢,他起身欲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盲杖在青石板上顿了三下:“记住,遇雷而聚,遇雪而散,龙鳞现,壶灵醒,盲者伴,因果缠。”
那十二字谶语当时听着只觉晦涩,此刻在茶心脑海中回响,却让她浑身发冷。她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仍坐在藤椅上,茶圣令还在掌心发烫,而那枚龙鳞——她后来一直贴身收藏的龙鳞,竟从衣襟里滑了出来,贴在茶圣令上。银蓝色的龙鳞与茶圣令的古铜色相互映衬,竟浮现出一行小字:“陆羽亲制,护壶守心”。
“玄鉴……”茶心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眶突然发热。原来那时的盲者就是玄鉴,是守护她的古茶树之灵;原来那时的龙鳞不是信物,是陆羽留下的伏笔;原来那句“遇雪而散”,早已预示了今日的结局。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越来越淡,透明的范围已经蔓延到了小臂,阳光穿过她的手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当年雷雨夜透过窗棂的月光。
院外传来青萝的脚步声,小姑娘提着竹篮,声音带着雀跃:“茶心姐姐,我采了些腊梅,插在你最喜欢的青瓷瓶里……”话未说完,青萝的声音就哽咽了,她看着茶心半透明的手臂,手里的竹篮“咚”地掉在地上,腊梅散落一地。
茶心连忙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的身形凝实些,笑着招手:“傻丫头,哭什么?快来看看这个。”她将茶圣令和龙鳞放在一起,那行小字还未消散。青萝蹲在她身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两样信物,抽噎道:“这是……龙鳞和茶圣令?它们怎么会发光?”
“这是缘分,也是传承。”茶心轻轻摸着青萝的头,目光落在院角那棵刚种下的灵种上。雪后初晴,灵种的嫩芽顶着一点雪,竟有了几分生机。她想起玄鉴沉睡时的模样,想起那十二字谶语,突然明白了什么——遇雷而聚,是三年前的雷雨夜她与玄鉴、龙鳞的相遇;遇雪而散,是今日她灵体消散的结局;而“盲者伴,因果缠”,是玄鉴守护她一生的宿命。
可那“壶灵醒”呢?她现在是壶灵,可即将消散,这“醒”又有什么意义?茶心看着掌心的茶圣令,突然觉得那暖意里藏着别的东西——不是单纯的灵力,更像是一段记忆。她集中精神去感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在山间煮茶,身边立着一棵老茶树,男子舀起一勺山泉,对茶树笑道:“玄鉴,你且等着,待我制出九盏茶具,便让茶道传遍三界,让壶灵不再受因果所困。”
那男子的面容模糊,可茶心却认得出,他手中的茶勺,与茶圣令的材质一模一样。是陆羽!她心头一震,正要细看,那画面却突然破碎,化作无数光点融入茶圣令中。与此同时,她透明的手臂突然凝实了几分,掌心的茶圣令上,又浮现出一行新的字:“余韵未绝,新茶待煮”。
“余韵未绝……”茶心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心中的怅惘突然淡了几分。她看向青萝,小姑娘正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腊梅,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倔强地忍着不哭。她又看向沉睡的玄鉴,他躺在里屋的竹床上,面色苍白,却呼吸平稳。再看向院外,那些受过她恩惠的凡人、小妖,正悄悄站在院墙外,手里提着篮子,里面是刚蒸好的馒头、采的草药。
原来“遇雪而散”不是终点,“余韵未绝”才是真意。她想起玄鉴说的“传承比牺牲更有意义”,想起青萝种下的灵种,想起那个凡人学徒认真学茶艺的模样,突然笑了。她抬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茶汤清澈,香气袅袅。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格外急促。青萝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儒门服饰的弟子,冒着雪跑了进来,神色慌张:“茶心先生,不好了!文正先生说,清虚子的残党在山下聚集,扬言要抢龙鳞和茶圣令!”
茶心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茶汤泛起圈圈涟漪。她看向掌心的龙鳞和茶圣令,那行“余韵未绝,新茶待煮”的小字渐渐隐去。原来这回忆不是终点,是新的开始——她的因果还没了结,这三界的茶根,还需要人守护。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半透明的脸上,她的眼中没有了怅惘,只剩下平静与坚定。
“青萝,”她轻声道,“把玄鉴先生扶到里屋的暗格中,再去叫那个凡人学徒来。”青萝一愣,随即点头:“姐姐,你要做什么?”茶心笑了,指尖划过茶圣令,声音清得像雪后初晴的风:“煮一壶茶,招待不速之客。毕竟,‘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哪怕是敌人,也该尝尝我涤尘轩的茶。”
院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人声喧哗。茶心提起茶壶,将热水注入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她想起玄鉴当年的话,想起那杯少了“魂”的茶,此刻终于明白——所谓“茶魂”,不是灵力,不是神通,是守护的决心,是传承的信念,是哪怕明知“遇雪而散”,也要在消散前,为这世间煮好最后一壶热茶的坚守。
而那枚龙鳞,那枚茶圣令,那十二字谶语,还有这满院的腊梅香,都在诉说着一个道理:有些相遇,是为了聚;有些别离,是为了传。雷雨夜的相遇是因,雪落时的消散是果,而这因果之间,是“涤尘”二字的余韵,悠长不绝,待新茶再煮,待旧梦醒来,待后来人,续上这三界的茶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