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道赐婚圣旨下达,裕安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与程少商的婚事,不再是需要遮掩的秘密,而是得了圣意嘉许、长辈认可的光明正大之事。
行事自然也不必再像从前那般顾忌重重。
于是,裕安开始了理直气壮、且毫不掩饰的“宠妻”行动。
今日是都城锦绣坊新到的、宫里贵人都赞不绝口的流光锦和软烟罗,颜色从娇嫩的樱粉到清雅的月白再到华贵的宝蓝,足足送了十几匹,指名是给未来世子妃裁制春装。
明日便是玲珑阁老师傅新打出的赤金嵌宝头面,花样新颖别致,并着几支通透水润的翡翠簪子,说是给嫋嫋平日里戴着玩。
但凡他觉得好的、新鲜的、有趣的,或是单纯觉得适合程少商的,都会毫不犹豫地备上一份,大大方方地送往程府。
当然,他心思细密,每次给程少商送东西,也会给妹妹裕昌备上一份相差无几的,既全了兄妹之情,也免得妹妹心里有什么想法。
裕昌收到兄长这份“顺手”的关怀,起初还有些惊讶,后来发现只要是给未来嫂子送东西,自己就能沾光得一份,不由得对这位尚未正式过门的嫂子好感倍增,私下里没少在汝阳王妃面前夸程少商“定是个有福气的,瞧把兄长欢喜的”。
这一日,裕安照例在王府别院的庭院中,迎着晨光缓缓打着那套养生的太极。
动作行云流水,气息绵长,身姿较之两年前已是天壤之别。
一套拳法堪堪收势,正要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擦汗,便见贴身侍卫金华脚步匆匆地从月洞门外走了进来,面色带着几分凝重。
“世子爷。”
金华靠近,压低声音禀报。
“程家那边的暗卫传来消息,府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裕安擦汗的动作微微一顿,示意他继续说。
“程家二爷程承,”金华语速加快,“据说是实在忍受不了葛氏日复一日的苛待与跋扈,日前已写下和离书,一纸诉状递到了衙门,坚持要与葛氏和离。衙门调解无效,昨日已准了。葛氏已被送回葛家。另外……”他顿了顿,“程家三娘子程姎,也被程二爷亲自从葛家接回程府了。”
程承和离了?程姎回来了?
裕安擦拭额头的手缓缓放下,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葛氏倒台,他乐见其成,那妇人恶毒势利,早该有此报应。
但程姎回府……这却是个变数。
他熟知原剧情,自然清楚在原剧情里,这位程家三娘子程姎,因其母不喜、生父懦弱,自幼寄居葛家,反倒因“懂事知礼”、“温柔娴静”而颇得萧元漪的怜惜和偏爱,甚至一度压过了亲生女儿程少商的风头。
如今,萧元漪对嫋嫋本就态度疏离冷淡,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碍于圣旨和王府压力的上下级。
若此时,那个在原剧情里最得她“心意”的程姎回来了……
裕安几乎可以预见,他的嫋嫋,那个表面倔强、内心却无比渴望母爱认同的小女娘,将会面临怎样的失落与伤心。
她会看到阿母如何温柔地对待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如何细心地为她安排一切,而这些,恰恰是她求而不得的。
一股郁气堵在裕安心口。他实在无法理解萧元漪的脑回路。
是,程姎本人或许并未直接作恶,但她的母亲葛氏是虐待嫋嫋的元凶之一,但是至少在过去那些年,她享受着葛氏从程少商那里克扣下的资源,程姎作为既得利益者,凭什么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萧元漪全部的偏爱?
而他的嫋嫋,那么努力,那么懂事,甚至为国立功得了县主爵位,却连一份平等的母爱都得不到?
“金华,”裕安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去我私库里,仔细挑一批最好的衣料,尤其是正红色、茜色、石榴红这类鲜亮颜色的,多挑些,送去程府给嫋嫋。她穿红色好看。”
他的嫋嫋,合该像最明媚的骄阳,像最炽烈的火焰,活得张扬肆意,何必去迎合那些冰冷的、偏颇的眼光?
她不需要黯淡,她只需要绽放。
金华领命,正要转身去办,裕安却又叫住了他。
“等等。”
裕安将布巾丢给一旁的小厮,理了理衣袖。
“我同你一起去。顺便……去看看她。”
说起来,自赐婚后,他虽常送东西,但因着规矩和萧元漪隐隐的防备,也有好几日未曾亲自见到她了。
此刻想到她可能因程姎回府而心情低落,他便有些坐不住。
“是。”
裕安乘着马车来到程府时,门房见是他,早已不敢阻拦,恭敬地引他入内。
刚走到二门附近的内院穿堂,便听见一阵轻微的、带着吴侬软语调子的说话声,以及布料抖动的窸窣声响。
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素雅得体、年约三十许的妇人,正手持软尺,围着一个身着半新藕荷色衣裙、低眉顺目的少女细细量着尺寸。
旁边还跟着两个捧着各色布料样本的丫鬟。那妇人手法娴熟,态度恭谨而不卑不亢,正是都城里最有名的绣娘之一,杜娘子。
而被量身的少女,面容清秀,气质温婉,正是刚刚被接回府的程姎。
杜娘子眼尖,瞥见裕安一行人,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领着程姎和丫鬟们屈膝行礼,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面对贵人时的笑容:
“民妇杜氏,给世子爷请安。不知世子爷驾临,有失远迎。”
裕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程姎,并未多做停留,只看向杜娘子,语气平淡地问道:
“杜娘子今日是受程府所邀,来给府上女公子裁制新衣?”
“回世子爷的话,正是。”
杜娘子笑容不变,恭敬答道。
“萧将军怜惜三娘子刚回府,特意吩咐民妇来为三娘子量体裁几身合体的新衣裳。”
她言语间,特意点明了是“萧将军”所请,为“三娘子”所做。
裕安闻言,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状似随意地接着问:“那程四娘子的尺寸,可一并量过了?”
杜娘子脸上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
她顿了顿,才如实回答道:
“回世子爷……萧将军……并未吩咐民妇为四娘子量制新衣。”
她这话说得很是谨慎,点明了自己只是按吩咐办事。
此言一出,裕安周围的气息仿佛骤然冷了几分。跟在他身后的金华,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
果然。
他的嫋嫋,在这个家里,依然是被忽略、被遗忘的那一个。
程姎刚一回府,萧元漪便忙着请最好的绣娘为她张罗新衣,细致周到。
而他的嫋嫋,堂堂陛下亲封的朝阳县主、圣旨赐婚的汝阳王世子妃,却连一身像样的新衣都无人想起。
一股混合着心疼与不悦的情绪在裕安心头涌动。
但他很快便将这情绪压了下去,脸上甚至重新浮起一丝浅淡的、无可挑剔的笑意。
“原来如此。”
他语气轻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便不打扰杜娘子了。好生为三娘子裁衣便是。”
说罢,他不再看那量衣的场景,径直带着金华,朝着程少商居住的院落方向走去。
转身的刹那,他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殆尽。
没关系。
他的嫋嫋,没有母爱,还有他。
萧元漪不给的,他来给。程家忽略的,他来补。
他要让全都城的人都知道,程少商,是他裕安捧在心尖上的人,该有的尊荣、体面、宠爱,一样都不会少。
裕安沉了下来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那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却没能逃过程姎敏感的眼睛。
她心头猛地一紧,泛起一阵不安的预感。
她刚回程家,对大伯母萧元漪与四妹妹程少商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以及汝阳王世子对程少商的重视程度,还只是雾里看花,并不十分明晰。
但方才世子爷那看似随意的问话,以及杜娘子回答后那细微却不容错辨的氛围变化,都让她直觉感到——要坏事。
世子爷分明是冲着四妹妹来的,可这裁衣之事,偏偏漏了四妹妹。
大伯母或许是无心疏忽,或许是另有考量,但落在极度在意四妹妹的世子爷眼中,恐怕就是另一番解读了。
程姎心思一转,她虽因母亲不喜、寄人篱下而养成了温顺谨慎的性子,却也并非毫无主见。
她深知自己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最忌卷入是非,尤其是这种牵扯到贵人、又涉及内眷亲疏的麻烦事。
但眼下,世子爷明显不悦,若因此迁怒程家,或是与四妹妹生了嫌隙,于程家、于她自身,都绝非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