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真市的五月,大部分区域都沐浴在发展带来的活力与暖意之中。
然而,阳光总有照耀不到的角落,在这座城市的肌体深处,一些被忽略的“隐痛”,正悄然滋生,等待着被发现、被疗愈。
李毅飞在妥善处理了近港开发的民生关切后,更加坚定了“脚步向下”的决心。
他让市委办公厅初步拟定了一个为期半个月的深度调研计划,准备轻车简从,深入工真市下辖的几个农业县和偏远乡镇,不看精心准备的“盆景”,直插田间地头、农家院落、学校医院,去听最真实的声音,去看最本真的面貌。
就在调研计划即将启动的前几天,一份看似普通的群众来信,混在众多的信访材料中,被送到了市委督查室的案头。
这封信,字迹稚嫩,有些地方的笔画因为用力过猛而戳破了信纸,仿佛承载着写信人巨大的委屈和愤懑。
信的落款是:湾仔县实验小学五年级二班,陈小舟。
督查室的年轻干部小王例行公事地拆阅,起初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甚至愤怒起来。
他反复看了两遍,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立刻拿着信,快步走向督查室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您看看这个……来自湾仔县的,情况……很特殊,也很恶劣。”小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主任接过信,仔细阅读起来。信的内容不长,但字字泣血:
“尊敬的领导: 我叫陈小舟,是湾仔县实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我爸爸叫陈大山,以前是消防员。
三年前,县里的化工厂着火,我爸爸为了救火,牺牲了。
他们都说我爸爸是英雄。 妈妈身体不好,爸爸走了以后,家里就靠妈妈打零工和每个月一点的抚恤金生活。
老师说过,像我这样的家庭,可以申请贫困生补助。
我申请了,上学期也拿到了。可是这学期刚开学,班主任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小舟啊,你是英雄的孩子,要更坚强,要把机会让给其他更需要帮助的同学。
班长的妈妈生病了,家里也很困难,这学期的补助就先让给班长吧。
我心里很难过,但我不敢说什么。
没有了补助,妈妈给我的午饭钱就更少了。
现在,我中午在学校食堂,只能打一份白米饭,就着食堂提供的免费菜汤吃。
同学们看到我,都笑话我,说我是‘喝汤大王’。
有的同学还会故意撞我,把我的作业本藏起来,说‘没爸的孩子好欺负’。
我不敢告诉妈妈,她知道了会更难过,身体会更不好。
我也不想给爸爸丢脸,他是英雄。
可是……我真的好饿,也好难过。
为什么爸爸是英雄,我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为什么要把我的补助让给别人?我真的……不需要帮助吗? 求求你们,帮帮我。”
信,在这里戛然而止。
那无声的控诉和巨大的无助感,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督查室主任猛地一拍桌子,气得手都在发抖:“混账!简直是混账!英雄在前方流血牺牲,他的孩子却在后方受这种委屈!贫困补助是‘让’来‘让’去的吗?
校园霸凌竟然发生在英雄后代身上!这个湾仔县实验小学,这个班主任,到底在干什么?!”
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普通信访件的范畴,它触及了社会道德的底线,关乎对英雄的尊崇,关乎教育公平,关乎未成年人的保护,性质极其严重。
“小王,你立刻整理一份摘要,附上原信复印件,形成紧急专报!
我马上向秘书长汇报,必须立刻呈报李书记!”主任当机立断。
就在这封信被送往市委的同时,湾仔县实验小学五年级二班的教室里,正是午休时间。
大部分孩子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丰盛午餐,或者去食堂打了有菜有肉的套餐,三五成群,边吃边聊,教室里充满了饭菜的香味和孩子们的喧闹。
而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陈小舟默默地低着头。
他面前是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饭盒,里面只有大半盒白米饭。
他正用小勺子,小心翼翼地喝着从食堂免费汤桶里打来的、几乎看不到油花的紫菜蛋花汤。
那汤清澈见底,几片紫菜和零星蛋花,无法为他正在发育的身体提供足够的营养。
他吃得很慢,努力想把每一粒米饭都就着那寡淡的汤水咽下去,以抵御腹中越来越明显的饥饿感。
他不敢抬头,害怕看到同学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害怕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和偶尔爆发的、针对他的哄笑。
“看,陈小舟又在喝‘神仙汤’了!”
“听说他爸是英雄?英雄的儿子就吃这个啊?哈哈!”
“离他远点,没爸的孩子,晦气!”
这些带着刺的话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他紧紧攥着勺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起了爸爸,那个身材高大、笑容温暖的爸爸,曾经把他扛在肩头,告诉他男子汉要坚强。可是,爸爸,坚强……真的好难。
班主任沈老师,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颇为斯文的中年女教师,此刻正坐在讲台旁,吃着自己带来的精致午餐。
她偶尔抬眼扫视一下教室,目光掠过角落里的陈小舟时,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但终究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吃饭。
在她看来,让陈小舟把补助“让”给父母都是本地干部、家境其实尚可但“会来事”的班长,是一种“顾全大局”的灵活处理,还能卖班长家长一个人情。
至于陈小舟吃饭的问题,她或许觉得,英雄的孩子嘛,苦一点更能磨练意志。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势利和冷漠,正如何残忍地伤害着一个孩子脆弱的心灵,践踏着社会对英雄应有的敬意和保障。
放学后,陈小舟背着沉重的书包(不仅仅是书本的重量),走回了位于县城边缘一个老旧小区的家。
家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他父亲陈大山穿着消防制服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目光坚毅,带着笑容。
母亲周桂兰正在厨房里忙着糊纸盒,这是她能从街道领到的、为数不多的零活之一,做一天能赚二三十块钱。
看到儿子回来,她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小舟回来啦,饿了吧?妈马上做饭。”
“妈,我不饿。”陈小舟低声应了一句,放下书包,就想躲进里屋去做作业。
他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因为饥饿而有些苍白的脸色。
周桂兰看着儿子瘦削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
她何尝不知道儿子在学校可能受委屈,何尝不知道那点微薄的收入让儿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
丈夫牺牲后,她感觉天都塌了。
抚恤金有限,她身体又不好,干不了重活,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她也曾想去学校问问补助的事,但又怕给学校添麻烦,怕别人说英雄家属“事多”,更怕触景生情,想起牺牲的丈夫。
所有的苦楚和艰难,她都一个人默默咽下,只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丈夫的照片无声垂泪。
这个家,因为一位英雄的离去,失去了顶梁柱,也仿佛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生活的重压下艰难喘息。
那封薄薄的信,如同一声惊雷,在李毅飞的办公室炸响。
李毅飞看完了督查室报送的紧急专报和那封原信复印件,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办公室里的赵永辉、周雨婷以及几位相关的常委。
他的背影紧绷,握着那份材料的手,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白。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市委书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和痛心。
良久,李毅飞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绝: “英雄护我们周全,我们却让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受冻挨饿,遭受欺凌!这是我们工真市的耻辱!是我们所有党员干部的失职!”
他猛地将材料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查!给我一查到底!”李毅飞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立刻成立由市纪委、市教育局、市公安局、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市妇联组成的联合调查组!
我亲自担任组长!永辉市长、雨婷书记担任副组长!”
“调查组今天就出发,直接进驻湾仔县实验小学!不许提前打招呼,不许走漏任何风声!我要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把信里反映的每一个问题——贫困补助被违规剥夺、校园霸凌、班主任沈老师的行为、学校管理责任、以及陈小舟家庭的真实困境,全部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同时,通知市委宣传部,密切关注网络舆情,但要秉持客观公正,在调查结果出来前,不炒作,但也要做好正面引导的准备,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事情,在我们的舆论场上发酵成负面热点!”
李毅飞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另外”李毅飞补充道,语气沉重,“通知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和民政局,立刻启动对全市所有烈士遗属、困难退役军人家庭的摸排工作,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灯下黑’情况!
我们必须以此事为契机,彻底检视和完善我们的优抚政策落实机制!”
部署完毕,李毅飞挥了挥手,让众人立刻去落实。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他再次拿起那封信,看着那稚嫩而委屈的笔迹,尤其是那句“为什么爸爸是英雄,我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李毅飞想起自己之前还踌躇满志地准备下乡调研,却没想到,就在自己的治下,就在离市委不远的一个县城里,竟然发生着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
“陈大山同志……”李毅飞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对不起,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你在天之灵,都无法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