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飞的专车在夜幕下疾驰,划破了省城的宁静。
李毅飞靠在后座,闭目凝神,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抿起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工真市的棋局刚刚布下,每一步都关乎未来几年的发展走向,周雨婷态度初定,赵永辉仍需稳固……千头万绪,都系于他一身。
然而,此刻,所有这些都被一种更深沉、更迫切的情感覆盖——对那位垂危老人的牵挂与不舍。
李毅飞知道,此行不仅是尽人伦孝道,更可能是一次精神的洗礼与传承的交接。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快速飞向云端,脚下的工真市渐渐缩小,化作万家灯火中的一片。
李毅飞望着舷窗外无垠的黑暗与远处天际线泛起的微光,思绪仿佛穿越了时空。
李毅飞想起了老爷子书房里那张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穿着破旧军装、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年轻人,老爷子就站在其中,笑容灿烂。
他想起了老爷子偶尔提起的峥嵘岁月,爬雪山过草地的艰辛,枪林弹雨中的生死与共,建设时期挑灯夜战的豪情……那一代人,是用血肉之躯为这个国家铺路的人。
他们不求闻达,不慕富贵,唯一的信念就是让脚下的土地不再受欺凌,让子孙后代能过上好日子。
老爷子更是其中的楷模,身居高位却一生清贫,对子女严格要求,从未因私事向组织开过一次口。
这种风骨,在当今时代,如同稀缺的珍宝。
李毅飞深知,老爷子在他身上看到的,正是这份不愿依附权贵、坚持靠实绩说话的“傻气”和“硬气”,这与老人自身的价值观高度契合。
飞机平稳降落在京城机场,早有车辆在廊桥下等候。
没有寒暄,李毅飞与来接机的苏家工作人员简单点头示意,便迅速上车,直奔医院。
京城的夜晚,霓虹闪烁,繁华似锦,这座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都市,承载了太多像老爷子那样的梦想与奋斗。
再次踏入那戒备森严、寂静无声的高干病区,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似乎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走廊里,苏保国、赵雅、苏舒以及几位苏家近亲都守候在病房外间。
苏保国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眉头紧锁,这位在政务院运筹帷幄的副总,此刻也只是一个担忧父亲的儿子。
赵雅坐在长椅上,握着苏舒的手,母女俩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看到李毅飞快步走来,风尘仆仆,苏舒立刻起身扑进他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宣泄出来:“毅飞,你终于回来了……”
李毅飞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目光投向苏保国:“爸,爷爷情况怎么样?”
苏保国沉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吴院士说,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身体机能已经完全衰竭,全靠药物和仪器维持着。”
苏保国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纵然手握重权,在自然规律面前,也同样渺小。
就在这时,里间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资深护理专家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惊异和谨慎,低声对苏保国说:“苏总,很奇怪,刚才监测到老爷子的脑电波活动有短暂的增强,手指也出现了轻微的自主颤动。
虽然生命体征依旧极其微弱,但……这似乎是一种意识层面的反应,他可能……感知到了什么。”
这句话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所有人都是一怔,随即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苏保国立刻看向李毅飞,眼神复杂,有期盼,也有决断:“毅飞,快进去!老爷子可能……是在等你!”
李毅飞心弦猛地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杂念和疲惫都压下去,轻轻整理了一下因匆忙赶路而有些褶皱的衬衫衣领和西装外套,然后,像是奔赴一个极其庄严的仪式,轻轻推开了那扇隔绝生死的病房门。
病房内,光线柔和,只有各种生命监护仪器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无情地昭示着生命的流逝。
老爷子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形在被单下显得异常瘦削,脸上是生命烛火即将燃尽时的异样潮红与深沉的暗色交织,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李毅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老爷子那只裸露在外面、布满褐色老年斑和留置针孔、干瘦却依稀能感受到昔日力量的手。
他的手很凉。李毅飞将手掌的温度传递过去,俯下身,在老人耳边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爷爷,我回来了,我是毅飞。我从江省赶回来看您了。”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老爷子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动,仿佛在与沉重的枷锁抗争。
一下,两下……终于,他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洞察世事、指挥若定的眼睛,此刻已然浑浊不堪,失去了往日锐利的光彩,瞳孔甚至有些涣散。
然而,就在那混沌的深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挣扎着燃起,他的眼球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最终,那失焦的目光,竟仿佛穿透了迷雾,准确地、牢牢地“锁定”了李毅飞的脸庞。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要说什么。
李毅飞连忙将耳朵更贴近一些,屏住了呼吸。
“……回……来了……好……孩……子……” 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微弱得几乎被仪器的声音掩盖。
但李毅飞听清了!他的眼眶瞬间发热,紧紧握住老人的手,用力点头,声音哽咽:“爷爷,我回来了,我在这里陪您。”
听到他的回应,老爷子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欣慰。
他积蓄着体内最后残存的力量,嘴唇继续翕动: “……路……长……着……呢……一步……一个……脚印……踩……实……喽……” 他的话语断续,却字字千斤,“……老……百姓……是……根……本……心里……要……装……着……他们……”
这简短的、几乎是用生命最后气息吐露的嘱托,如同洪钟大吕,撞击在李毅飞的心上。
他仿佛看到老爷子当年在田间地头与农民交谈,在工厂车间与工人握手,在救灾一线指挥若定的身影。
“心里装着老百姓”,这不是一句空话,是老爷子用一生践行的信条。
李毅飞泪流满面,重重地点头,一字一句地承诺:“爷爷,您放心!我记住了!路,我一定踩实了走!心里,永远装着老百姓!”
得到了李毅飞郑重的回应,老爷子眼中那最后一点凝聚的光亮,如同完成了最终使命的星辰,开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消散。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空洞、悠远,仿佛已经不再看向眼前的李毅飞,而是穿透了时空,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雪山草地,有他并肩作战牺牲的战友,有他无比敬仰的老领导……
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一种向往。
“……这辈子……没白活……值……了……” 他的声音更加缥缈,如同来自天外的呓语,“……时间……到了……伙计们……都在……那边……等……我……归队……了……”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只有一种即将回到战友身边的平静与坦然。
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集结号”。
李毅飞紧紧握着老人那只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手,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感受到那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抽离,却也为老人这份视死如归的豁达而深深震撼。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再次无声地推开。
苏保国侧身让开,只见几位身影沉稳、气度雍容的长老,悄无声息地依次走了进来。
他们面色沉痛庄重,眼神中蕴含着对这位功勋着重的老人,无限敬意与哀悼。
他们默默地站在床尾,形成一道肃穆的剪影,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打扰这正在进行中的、跨越时代的传承。
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位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国家和民族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正将他毕生的信念与期望,如同传递火炬一般,交付给这位跪在床前、悲痛却脊梁挺直的年轻后辈。
这一幕,无关血缘,无关派系,只有精神的交接与责任的托付,庄严而神圣,感人至深。
老爷子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察觉。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慢,握着李毅飞的手,也彻底松开了力道,无力地垂落在床沿。
他最后望了一眼虚空,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生死的界限,看到了他等待已久的“队伍”。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竟奇异般地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即将与战友团聚的期待。
“滴————”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起伏的曲线,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悲鸣,最终,化作了一条冰冷、笔直、再无任何波澜的直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病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仪器持续的、单调的警报声,像最后的挽歌,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活化石,就此与世长辞。
李毅飞久久地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老人已经冰凉的手,将额头抵在手背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洁白的床单。
巨大的失落感和崇高的敬意在他心中交织。
几位长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目光在李毅飞悲痛而坚毅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太多的信息:对逝者的哀悼,对一种伟大精神即将成为历史的怅惘,以及对这位继承了这份精神火种的年轻干部的审视与期许。
李毅飞这个名字,以及他在工真市的表现,连同此刻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已经深刻地印入了他们的脑海。
他不再仅仅是苏家的女婿,一个地方大员,更是一个被赋予了特殊期望的、值得重点关注的接班人选。
苏保国走上前,轻轻将手放在李毅飞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毅飞缓缓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在巨大的悲痛过后,变得异常清澈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