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省委大楼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庄严肃穆。
林望站在窗前,城市的璀璨灯火在他瞳孔中铺成一片摇曳的光海,却驱不散视野中那一行血红色的数字。
92%。
这个数字,没有温度,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神经末梢。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概率,而是九成以上可能发生的、无数家庭的哀嚎与眼泪,是足以动摇整个江东根基的巨大风暴。
临州市。
那座被暗红色雾气笼罩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地图上一个遥远的地名,而是一颗正在倒计时的炸弹。
而他,似乎就是那个被命运选中,要去拆弹的人。
桌上的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屏幕的光亮划破了黑暗。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内部短号,但他认得,这是省委组织部部长钱正源办公室的号码。
林望接起电话,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钱部长。”
“林望同志,”电话那头,钱正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组织上经过慎重研究,并报请省委常委会审议通过,决定对你的工作岗位进行调整。任命文件很快就会下发,你提前做好工作交接的准备。”
没有具体的职位,没有多余的寒暄。官场上的通报,往往越是简短,分量越是沉重。
“我服从组织安排。”林望平静地回答。
“好。周书记让你明天上午九点,去他办公室一趟。”
电话挂断,办公室重归寂静。
林望缓缓放下手机,摊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写过无数份报告,签过无数个名字,也曾搅动过云州和省城的风云。
省委副秘书长。
这个即将冠在他名字前面的头衔,在过去,是他渴望攀登的权力高峰。而此刻,他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了他的掌心。
这不再是一份嘉奖,而是一份军令状。
原来,那场看似波澜不惊的考察,那枚【实至名归】的标签,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而价码,就是那座名为临州的泥潭。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数字经济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王林和李悦几人还在围着一张图纸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泡面的混合味道。
看到林望出来,王林立刻嚷嚷起来:“主任,您怎么还不走?正好,这个跨区域数据中心的能耗问题,我们吵了半天了,您来给拿个主意!”
林望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因为熬夜而略显疲惫,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他看到了王林头顶那枚单纯的【急于求成】,看到了李悦头顶那枚严谨的【追求完美】,还看到了其他几个年轻人头顶闪亮的【干劲十足】。
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
他没有走过去看图纸,只是靠在门框上,轻声说了一句:“明天,组织上会发文,我的工作要调动了。”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王林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他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调……调动?主任,您……您这是要高升了?!”
他几乎是冲到林望面前,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上下打量着林望,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花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凭您的本事,当个办公室主任,那不是屈才了嘛!快说说,去哪儿?是不是要当副省长了?”王林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头顶那枚【激动】的标签,红得快要燃烧起来,旁边甚至还冒出了一枚滑稽的【与有荣焉】。
李悦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明亮的眼睛看着林望,那双眼睛里有喜悦,有祝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与失落。
“具体还没定。”林望笑了笑,拍了拍王林的肩膀,“手头的工作,你们要尽快熟悉,我走之后,这摊子还得靠你们。”
“那没问题!您放心!”王林把胸脯拍得山响,“您教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孬种!就是……就是您这一走,我们这心里,咋就空落落的呢?”
这个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汉子,此刻眼圈竟有些泛红。
林望心中流过一丝暖意。他知道,在这冰冷的权力场中,这些真挚的情感,是他一路走来最珍贵的收获。
……
第二天,一纸红头文件,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省委大院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关于林望同志任职的通知……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林望同志为中共江东省委副秘书长(正厅级),兼任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
省委副秘书长!
这个职务,意味着林望正式成为了省委书记周海东的“大管家”,真正进入了全省权力的核心圈层。他不再是某个具体项目的负责人,而是要站在省委的全局高度,协调各方,参赞机要。
从正处到正厅,这一步,许多人走了一辈子。而林望,只用了不到两年。
消息传开,整个省委大院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走廊里,那些曾经与他平级、甚至比他级别更高的干部,见到他时,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格外谦恭和热情。
林望能清晰地看到,许多人头顶的标签,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剧变。曾经的【轻视】和【观望】,变成了清一色的【敬畏】与【羡慕】。一些人头顶,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寻求靠山】的欲望标签。
他平静地与每个人点头致意,心中的【使命感】却愈发沉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将更加孤独。
上午九点整,他准时敲响了省委书记周海东办公室的门。
“进来。”
办公室里,周海东正站在那幅巨大的江东省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铅笔,不知道在圈画着什么。
“书记,我来了。”林望走到他身后。
周海东没有回头,只是用笔在那片代表着“临州市”的区域,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小林,祝贺你。”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但眼神却异常严肃,“副秘书长这个位子,是枢纽,也是火炉。坐上去容易,坐得稳,坐得好,不容易。”
他头顶的【器重】标签,光芒明亮,但旁边,一枚【考验】的标签,也同样清晰。
“我明白,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尽我所能,当好您的参谋和助手。”林望的回答,不卑不亢。
“你的能力,组织上是认可的。”周海东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林望也坐,“但是,光有能力还不够。一个好的干部,不仅要能打顺风仗,更要敢啃硬骨头。”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蓝色文件夹,放在了桌上,推向林望。
“数字经济是顺风仗,你打得很漂亮,为江东立了功。现在,我这里有一块硬骨头,很多人看见它都绕着走,甚至有人啃了一口,崩掉了满嘴的牙。”
林望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蓝色文件夹上。封面上没有标题,没有任何标识,干净得像一块蓝色的冰。
周海东的指节,在文件夹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刚上任,按理说,我不该马上给你压这么重的担子。但有些事,等不了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个位子,赋予了你更大的权力,也意味着你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林望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个文件夹拿了过来。
入手冰凉,也沉甸甸的。
他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长篇大论的报告,只有一张照片,占据了整整一页。
照片是黑白的,拍的是一个巨大的、废弃的工厂门口。高耸的烟囱沉默地刺向天空,锈迹斑斑的大门紧锁着,门前,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他们大多是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呐喊,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悸的麻木。
照片的下方,有一行小字。
“临州钢铁厂,下岗职工静坐,已持续三十七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