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嫩芽在晨光中舒展开来,仿佛一夜之间又长高了些许。王审知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叩击。耶律阿保机的影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他知道,此刻更需要专注的是将手中这盘棋的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丞相。”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是今日轮值的文书官,“墨衡墨助教与鲁大匠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王审知精神一振,方才那点关于北方狼王的思绪顿时被抛到脑后:“让他们到书房来。”
片刻后,鲁震那洪亮的嗓门便由远及近:“……你小子可别蒙俺!那玩意儿真能隔着几十丈传信?又不是神仙法术!”
“鲁师,学生怎敢欺瞒?只是原理尚需完善……”墨衡的声音依旧腼腆,却带着少有的兴奋。
两人推门而入,鲁震手里捧着个木匣,墨衡则抱着一卷图纸,脸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丞相!”鲁震将木匣小心翼翼放在书案上,掀开盖子,“您看看,按您吩咐,俺把工坊里手最巧的八个徒弟都拨给墨小子了!这是他们三天三夜赶工出来的新玩意儿!”
木匣里躺着的,已不再是王审知上次见到的那个简陋粗糙的“玩具”。新的装置约莫两个巴掌大小,主体是用精铜打造的基座,上面整齐排列着粗细不一的铜丝线圈,中央是一个可以灵活转动的磁针,旁边连着个精巧的簧片击锤。整个装置虽然仍显复杂,但工艺明显精致许多。
“丞相请看,”墨衡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另一个小一些的装置,“这是接收端。学生在想,若能以不同长短的电流脉冲代表不同信号,比如短脉冲为‘点’,长脉冲为‘横’——这是学生从军中旗语得来的启发——那么理论上,只要线路足够长,就能传递复杂的讯息。”
他在图纸上迅速画出一串符号:“这是学生草拟的密码表,用‘点’与‘横’的组合代表数字,数字再对应字码……”
王审知仔细听着,心中惊叹。墨衡不仅理解了电磁感应的基本应用,甚至自发地想到了编码系统——这已经是原始电报的完整构想了!
“测试过最远距离了吗?”王审知问道。
墨衡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回丞相,目前……目前最远只能稳定传递三十丈。再远,信号便衰减严重,难以辨认。学生怀疑,是铜丝纯度不足,电阻……啊,就是您说的‘阻碍’太大。另外,电源也是个问题,现在用的伏打电池体积大,电量小,难以持久。”
“三十丈……”王审知沉吟着。这个距离在战场上或城市内,已经具有实用价值。想象一下,如果城墙上的了望哨发现敌情,能瞬间将消息传到城楼指挥部,而不是靠人力奔跑或旗语传递,那将带来多大的优势?
“已经很好了!”王审知毫不吝啬地肯定道,“三十丈,够用了。鲁大匠,你立刻组织人手,优先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提炼更高纯度的铜,越纯越好;第二,研究更高效、更小巧的电源。需要什么材料、多少人手,直接报给陈长史,一律优先调配。”
鲁震咧嘴笑了:“得嘞!俺就喜欢丞相这痛快劲儿!不过……”他挠了挠头,“丞相,这玩意儿真这么要紧?有那工夫,俺觉着不如多造几门炮实在。”
王审知走到墨衡面前,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目光却看向鲁震:“鲁大匠,我问你,若两军对阵,我军能比敌军快半刻钟得到援军将至的消息,结果会如何?”
鲁震一愣。
“若海上有警,港口能比以往快一个时辰得知,又当如何?”王审知继续道,“若各地灾情,能瞬息报至中枢,我们又能否多救下成千上万的百姓?”
鲁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因为消息延误而错过的战机、来不及躲避的海盗、以及因救灾不及而饿殍遍野的惨状。
“这玩意儿,”王审知指着那精巧的装置,“它不能直接杀人,但它能让我们的刀更快、盾更坚、人心更齐。它是眼睛,是耳朵,是千里之外的传令兵。你说,重不重要?”
鲁震肃然,重重抱拳:“俺明白了!丞相放心,三个月内,俺一定让这玩意儿能传百丈……不,两百丈!”
“好!”王审知笑道,“墨衡,你继续完善编码和装置小型化。另外,可以开始思考,如何铺设固定的传讯线路——比如,用涂了沥青的竹管保护铜线,埋于地下或架设于杆上。”
墨衡眼睛一亮:“学生正是如此设想!只是……铺设线路耗资巨大,且容易被破坏。”
“先从紧要处开始。”王审知果断道,“第一批线路,就铺设在幽州城防司令部与四门城楼之间,还有丞相府与城外大营。边铺设边改进。至于破坏……”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就让律法来告诉所有人,破坏军国重器是什么下场。”
正说着,林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丞相,北方有急报。”
王审知示意墨衡和鲁震先去忙,待二人退下,林谦快步走进,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
“怎么?耶律阿保机又玩出新花样了?”王审知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
林谦递上一份密报,语气有些复杂:“是,也不是。我们散播出去的那些谣言——关于契丹工匠研制火器触怒天神、雷火自生的流言——起作用了,而且……起的作用有点超乎预期。”
王审知展开密报,快速浏览,眉头渐渐挑起。
密报来自契丹境内深处的“暗桩”。流言传播开后,耶律阿保机秘密研制火器的山谷营地,竟然真的接连发生了几起“意外”:一次是雷雨天,一道闪电劈中了营地边缘的工棚,引发火灾;另一次是试验用的火药因保管不慎发生小规模爆炸;最近一次,则是有三名被强征来的西域工匠试图逃跑,被射杀两人,一人坠崖生死不明。
这些本不算太离奇的事故,在流言的渲染下,在契丹普通士兵和工匠中引发了巨大的恐慌。许多人私下议论,说这确是“天谴”,是大汗强求不该求的“妖术”招来的祸患。尽管耶律阿保机严惩了几个散布恐慌的士兵,但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更让林谦神色古怪的是:“我们的‘暗桩’还报,那坠崖的西域工匠……似乎没死。有人在悬崖下的河边发现了血迹和挣扎的痕迹,但人不见了。耶律阿保机已派人搜山,暂无结果。”
王审知放下密报,手指在桌上轻点。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流言本只是为了扰乱人心,没想到竟与真实事故叠加,产生了放大效应。至于那个失踪的西域工匠……
“让靠近那片区域的边境斥候多留心。”王审知道,“若那人真能逃到我们这边……或许能带来些有趣的消息。另外,流言可以再加一把火,就说那坠崖工匠实为‘天选之人’,受神佑而不死,其逃离即预示此路不通。”
林谦会意:“属下明白。还有一事,关于王建那边。”
“高丽有回音了?”王审知问。
“我们的使团传回消息,王建对我们的通商提议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对优质铁器和港口建设技术。他私下接见了我们的副使,询问……如果高丽愿意在东海事务上保持中立,甚至有限合作,我们能否提供一些‘技术指导’,比如如何防范海盗,以及改善港口吞吐能力。”林谦顿了顿,“另外,他似乎对我们的‘丞相府’体制很好奇,问了许多关于官职设置、军政分权的问题。”
王审知微微一笑。王建果然是个精明人。他不直接表态,却用实际的利益需求来试探,同时也在观察学习。
“告诉使团,技术指导可以谈,甚至可以派几个非核心的工程工匠过去帮忙。但原则有三:第一,所有合作必须在我方人员监督下进行;第二,涉及军事防御的设施,我方只提供建议,不直接参与建设;第三,高丽需承诺,其港口不得为契丹船只提供任何形式的补给和庇护。”王审知道,“至于我们的体制……可以适当透露一些不敏感的内容,让他知道,一个高效、稳定的政权是如何运作的。有时候,榜样的力量,比刀剑更有说服力。”
“是。”林谦记下,又道,“还有党项那边。李思谏正式回复了,同意扩大互市,并请求我们派一个常驻商队领事,协调贸易事宜。他虽然没有明确拒绝耶律阿保机,但这个态度,已经说明问题了。”
“好事。”王审知舒了一口气。东线稳住高丽,西线拉住党项,耶律阿保机试图编织的包围网,正被一点点撕开缺口。“答应李思谏,领事人选要挑个机敏能干的。告诉党项人,只要诚心合作,茶叶、丝绸、铁器,乃至医药书籍,都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
林谦领命离去后,王审知独自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窗外阳光正好,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忽然想起郑珏要编纂的《新学蒙训》,便信步往弘文院走去。
刚到院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不是往日那种新旧学派的对峙,而是另一种热闹。
王审知放缓脚步,只见郑珏与几位博士坐在亭中,周围围了一圈学子。郑珏手里拿着一卷刚写就的文稿,正朗声诵读:
“……故《墨子》云:‘利于人者,谓之巧;不利于人者,谓之拙。’今观水车之转,可灌百亩而无倦;曲辕之犁,深耕易耨而省力。此非巧乎?巧而利民,岂非圣人之所取耶?”
一位年轻博士接口道:“郑公,此处是否可引《周易》‘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
“妙!”郑珏抚掌,“正是此意!格物之器,若能致用利民,便是合于天道,顺乎人情。这与孔圣‘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岂非一脉相承?”
学子们纷纷点头,有人飞快记录,有人陷入沉思。王审知站在月门外,没有进去打扰。他看着郑珏那因激动而发红的脸颊,看着这位老儒眼中重新焕发的神采,心中感慨万千。
思想的转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它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有人勇敢地走出第一步,在旧体系的墙壁上凿开一扇窗。郑珏正在做的,正是这样的事。他试图从儒家经典中为新学寻找依据,将“奇技淫巧”重新阐释为“利民之巧”,这不仅仅是在为格物之学正名,更是在尝试一场深刻的思想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