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审知回头,是陈褚,手里抱着一摞文书。
“您也来了。”陈褚笑道,“郑公这几日可是废寝忘食,拉着几位博士日夜商讨,非要编出一本能‘既明格物之理,又合圣贤之道’的蒙书来。您听听他刚才读的,连《墨子》都搬出来了。”
“这是好事。”王审知与陈褚并肩而立,望着亭中景象,“堵不如疏,疏不如引。郑公若能以士林认可的方式,将新学思想传播开去,比我们下十道法令都管用。”
陈褚点头,随即正色道:“丞相,各州县报上来的蒙学选址和师儒招募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尤其是北地,百姓听说孩子读书不仅免束修,学得好还有机会进入弘文院或吏员学堂,报名十分踊跃。只是……合格的师儒还是太缺。很多地方只能先由识字的退职胥吏或老兵暂代。”
“一步一步来。”王审知道,“先解决有无,再提升优劣。让吏员学堂加快第一批学员的培养,同时,可以从现有蒙学中选拔聪慧的学子,进行短期培训后,让他们回去辅助教学。这叫‘以生带生’。”
陈褚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既能缓解师资不足,又能让学子在实践中巩固所学。臣这就去安排。”
两人又商讨了几件政务,忽见一名职方司的吏员匆匆寻来,对王审知低声道:“丞相,登州急报,关于海上护航的。”
王审知与陈褚对视一眼,回到书房。急报是海疆都督亲自发来的,内容简洁有力:三日前,两艘伪装成商船的“猎鲨船”(即武装商船)在莱州外海遭遇一支疑似契丹伪装的“海盗”船队。交战中,“猎鲨船”利用隐藏的火炮和迅雷铳,击沉敌船两艘,俘获一艘,擒获水手三十余人。经审讯,确认其受契丹贵族指使,专门劫掠通往幽云港口的商船。
“好!”王审知拍案,“首战告捷,意义重大。传令嘉奖参战将士,将战果通报全军,并……适当透露给往来商人知道。”
他要的不仅是军事胜利,更是信心。要让商人们知道,他们的船队在海上并非任人宰割,背后有一支强大的力量在守护航路。
陈褚也面露喜色,但随即提醒:“丞相,此战虽胜,却也暴露了我们‘猎鲨船’的存在。契丹人下次可能会更谨慎,或者改变策略。”
“那就继续变。”王审知目光锐利,“告诉海疆都督,护航编队要虚实结合,真真假假。可以安排一些真正的商船,配备更强的自卫武装和求救烟火,一旦遇袭,附近巡逻的战舰要能迅速支援。我们要的,不是全歼每一股海盗,而是建立起一种威慑——袭扰我商路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处理完这些事务,日头已经西斜。王审知揉了揉眉心,感觉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异常充实。电报的突破、北方流言的意外效果、高丽的积极回应、党项的靠拢、海上护航的首胜、郑珏的思想转变、蒙学的顺利推进……千头万绪,却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再次走到窗前。庭院里,那几株树木的新芽在夕阳下染上一层金边,显得越发茁壮。远处弘文院的方向,隐约又传来学子们的诵读声,这次不再是枯燥的经义,而是夹杂着“杠杆”“滑轮”“水利”等词句。
王审知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耶律阿保机或许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从外部施压、如何离间、如何破坏。但他不会明白,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只来自于刀剑和权谋,更来自于人心所向,来自于那些扎根于土地、生长于民间的希望与创新。
那些嫩芽,看似柔弱,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巨大力量。而他所要做的,就是为这片土地,提供足够的阳光和雨露。
“快了。”王审知轻声自语,目光仿佛已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等这些嫩芽长成参天大树时,你会发现,你面对的,早已不是一座城、一支军队,而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晨光透过窗棂,将书房内那盆嫩芽的影子拉得细长。王审知放下手中的朱笔,轻轻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案头堆积的文书比昨日又高了几分——蒙学进展、吏员考核、边境屯田、工坊产出、海上护航战报……千头万绪,都需要他这个“丞相”最终定夺。
“丞相,鲁大匠和墨助教又来了。”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说是有要紧事,等不及通传。”
王审知失笑:“让他们进来吧。另外,沏一壶浓茶来,要福建新贡的那批。”
门被推开,鲁震几乎是冲进来的,手里举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恼火:“丞相!您给评评理!墨小子这倔脾气,真是要气死俺!”
墨衡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卷图纸,脸色微红却眼神坚定:“鲁师,学生并非固执,只是此等改进关乎传讯根本,不可不慎……”
“又是这句话!”鲁震把手里物件往桌上一放,油布散开,露出一截乌黑发亮、约手臂粗细的金属管,“您看看!这是俺带着徒弟们用新法炼出来的‘高纯铜’,纯度比之前高了起码三成!按说该能传更远了吧?可墨小子非说不行,说要用什么‘绝缘’……绝缘是个啥玩意儿?”
王审知拿起那截铜管细看。表面光滑,色泽纯正,确实比之前的铜材品质高出许多。“纯度提升是好事,”他看向墨衡,“但你说的问题是什么?”
墨衡上前一步,展开图纸:“丞相请看。学生连日测试发现,即便用纯度更高的铜线,传讯距离仍难突破五十丈。经反复实验,学生怀疑问题不在于铜线本身,而在于‘漏电’。”
他指着图纸上绘制的线路示意图:“电流沿铜线传输时,若遇潮湿空气、或与其他导体接触,便会部分流失。距离越远,流失越多,至接收端时信号已微弱难辨。故而学生设想,需在铜线外包裹一层绝不导电的材料——学生称之为‘绝缘层’,隔绝此流失。”
王审知眼睛一亮。墨衡竟然自己想到了绝缘的重要性!
“你想用什么做绝缘层?”他问道。
墨衡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一段浸过桐油的麻绳、一片刷了漆的布、一截中空的细竹管,还有一小块似胶非胶的黑色物质。“学生试过多种材料。桐油麻绳可防水但易磨损;漆布效果尚可但怕火;竹管笨重;至于这‘树胶’……”他将那黑色物质递给王审知,“是学生在南货市场上偶然所见,商贾说是南海岛国所产,加热后柔软可塑,冷却后坚韧且不导电,学生称之为‘橡胶’。只是数量稀少,价格昂贵。”
王审知接过那块原始的天然橡胶,心头一震。橡胶!在这个时代竟然已经出现了!
“此物甚好。”他压下激动,“鲁大匠,你立刻派人去查,这‘树胶’产自何处,能否大量获取。至于绝缘层……”他沉吟片刻,“先用漆布包裹铜线,外层再套竹管防护,作为临时方案。同时全力搜寻、试验其他绝缘材料。墨衡,你的方向是对的,继续深研。”
鲁震挠挠头:“可丞相,这得拖慢多少工夫啊!前线等着用呢!”
“磨刀不误砍柴工。”王审知道,“传讯之器,可靠比距离更重要。若战场上信号传一半断了,岂不误了大事?你们二人需通力合作——鲁大匠解决材料与工艺,墨衡完善原理与设计。记住,你们不是对手,是一双手的两面。”
鲁震和墨衡对视一眼,前者悻悻地哼了一声,后者则郑重行礼:“学生谨记。”
两人退下后,浓茶刚好送到。王审知抿了一口,茶香沁脾,稍稍驱散了熬夜的疲惫。他刚翻开下一份文书,郑珏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丞相可方便?老朽有要事相商。”
今日倒是热闹。王审知扬声道:“郑公请进。”
郑珏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手稿,步履却比往日轻快许多。他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神情,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丞相,这是《新学蒙训》初稿。”他将手稿放在案上,页边已被翻得微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小楷和朱笔批注,“老朽与几位博士连日商讨,三易其稿,总算有了个雏形。”
王审知饶有兴致地翻开。开篇并非直接讲格物,而是引用《大学》“格物致知”开宗明义,接着以《考工记》《墨子》等典籍为据,阐述“器以载道”“利民为善”之理。随后分章节介绍杠杆、滑轮、水利、农事改良等基础知识,每一则都配有浅显的比喻和生活中的实例,最后附有思考题与简单实践建议。
更妙的是,书中巧妙地将这些“新学”内容与儒家经典相联系。比如讲杠杆原理时,引《孟子》“权然后知轻重”;讲水利时,引《荀子》“制天命而用之”。既不失儒家根本,又为格物之学找到了经典依据。
“妙啊!”王审知由衷赞道,“郑公此作,可谓开一代新学风。尤其是这‘经典印证’之法,定能让许多士子消除疑虑,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