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灯火方熄,城南义庄的引魂灯便已燃起。
夜风阴冷,刮过破败的院墙,卷起地上的纸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义庄堂前,十八盏白纸糊就的灯笼一字排开,惨白的光晕在风中摇曳不定,每一盏,都对应着一个因沈清璃谗言而惨死他乡的虞家军眷属。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弱男童,名唤九儿,穿着不合身的素服,立在风口。
他手中执着一杆褪了色的蝶纹幡,那本是前世虞妩华赠予宫中玩伴的信物,如今却成了招魂引。
诡异的是,明明是同一阵风,幡面却时而剧烈颤动,时而纹丝不动,角度刁钻,仿佛被无形的怨气牵引。
子时刚过,听闻“冤女夜半诉苦”传言的百姓,三三两两,揣着敬畏与好奇,怯生生地踏入了义庄的大门。
他们大多是京中平民,曾将那美貌善良的沈才人视作仙子,如今听闻异事,既想探个究竟,又怕冲撞了鬼神。
就在人群迟疑之际,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名被称为“回音洞哑道”的灰袍人,悄然屈指,敲响了埋于地底的铜管。
刹那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语,仿佛从四面八方的墙壁、梁柱、乃至脚下的青砖中丝丝渗出,绕梁而上。
那声音空灵而悲戚,分不清男女,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蜗:“她也是孤儿……爹娘死于乱军之中……可谁,替她哭过一声?”
人群瞬间屏息,那声音不似人言,更像是直接在他们心头响起。
恐惧抓住了他们的喉咙,可那声音里的悲伤却又奇异地攫住了他们的脚步,竟无一人退去。
这时,两名健妇抬着一具裹着破席的担架,走入堂中。
席子掀开,露出林氏那张布满疤痕、形如枯槁的脸。
她双目已然溃烂成两个黑洞,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有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刮骨的恨意。
“我女儿……不配谈清白。”
第一句话,便让所有人愕然。
她没有哭诉女儿的无辜,没有辩解一句沈清璃的善恶,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眶“望”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诉说。
“那一夜,虞家军剿匪,火光冲天。我躲在粮仓的草垛里,亲耳听见我娘跪地哀求,说‘将军饶命,孩子还在粮仓里’……可下一瞬,回应她的,是长枪刺穿喉咙的声音。”
“我蜷在那堆尸体里,闻着亲人血肉烧焦的味道,整整三日。饿了,就舔舐地上的雪水;渴了,就去舔……亲人身上尚未凝固的血。你们都说,我女儿沈清璃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可你们知不知道,她的根,就扎在你们脚下这片,被你们这些‘好人’的血,浸透的泥里!”
话音未落,虞妩华隐在暗处,对申六使了个眼色。
申六猛地拉动一根隐蔽的暗索。
只听“嗤”的一声,一股混合着松香与药草气味的白雾,混着热气从墙角的暖炉喷涌而出。
光影交错间,对面的白墙之上,竟赫然浮现出一幕活动的叠影——
那正是前世祭天大典之上,沈清璃一袭素衣,跪在御前,声泪俱下地泣奏:“臣妾泣血上奏,虞氏一族勾结北狄,私藏虎符,意图谋逆!”
光影中的她,身形纤弱,姿态谦卑,袖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可那一瞬间抬眸的眼神,却狠绝如刀,没有半点泪痕!
“天哪!是……是沈才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认出了那张脸,更有人看清了她眼神里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冷酷。
子时三刻,钟声敲响。
一位被称作“听心婆”的驼背老妪,步履蹒跚地捧来一只用火漆封口的陶罐。
她声称,这是沈清璃生前被关押时,她收买狱卒,用秘法录下的临终遗言。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撬开封蜡。
罐口对着火盆一倾,一股微弱的气流涌出,竟真的带出了一个女人毒发呕血、弥留之际的微弱声音:“咳咳……我终于……让他……也尝到了……失去……至爱的滋味……”
全场死寂。那声音里的怨毒与快意,让所有人心底发寒。
一片死寂中,虞妩华缓步从暗影中走出。
她依旧是那身素服,脸上未施粉黛,神情平静得可怕。
她走到火盆前,从袖中取出一束绣着云纹蝶恋花的丝帕,投入火中。
熊熊的火焰,在触及丝帕的瞬间,骤然“轰”地一声,转为幽幽的青蓝色,映得她半边脸明艳如神,半边脸晦暗如鬼。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说她被辜负,家破人亡。可我母亲奉旨剿匪,为的是一方百姓安宁,她从不知晓,那一村之中,还藏着前朝的漏网逆族。若真要一笔一笔算这血债,该烧的,不是哪一家,而是这颠倒黑白、善恶不分的世道。”
话毕,她霍然转身,宽大的衣袖拂过小幡童九儿手中的蝶幡。
就在那一刹,九儿猛地打了个寒颤,瞳孔涣散,用一种梦呓般的童音喃喃道:“井底……井底又多了个声音……”
虞妩华脚步一顿,指尖倏然触到袖中深处,那里,前世带来的记忆烙印,此刻正变得滚烫,仿佛有什么被强行封锁的记忆闸门,即将在她脑海中逆流开启。
她必须去一个地方。
去见一个,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却又从未真正死去的亡魂。
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