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皇陵。
晨曦微露,寒意却未散尽,浸透了石阶上每一道缝隙。
虞妩华独自一人,未带任何仪仗随从,身上仅披了一件素白云纹纱衣,长发简单绾起,一支白玉簪固定,素净得不似那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倒像个前来祭拜的孤女。
她行至陵园一角,在一座崭新的石碑前停下。
碑上无字,却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映出她清冷淡漠的眉眼。
她从袖中取出一束香,那是昨夜从城南义庄带回的残香,沾染了十八位亡魂的怨与百姓的惊惧。
指尖轻捻,香头在火折子的微光下“噗”地一声燃起,一缕极细的青烟笔直升腾,旋即又被陵园的阴风吹散,如丝如缕,盘旋着缠向碑顶飞檐下的铜铃。
“叮铃……”
一声轻响,不是风动,而是烟绕。
不多时,一个身形佝偻的匠人背着工具箱,在一名小内侍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
他便是京中盛传的石泪匠,据说他雕刻碑文,若文中情意至悲至切,他所用的青石便会沁出水珠,仿佛石亦有情,为人落泪。
石泪匠见了虞妩华,只躬身一拜,并不多言,随即放下工具,取出凿刀与铁锤。
他奉的是皇命,更是贵妃的密令。
小内侍展开一卷黄麻纸,上面是虞妩华亲笔写下的铭文。
“忠烈虞氏,护国安民,魂归青山。”
十二个字,笔锋凌厉,透着血与火的决绝。
石泪匠看罢,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锤。
“当!”
第一锤落下。
清脆的声响在死寂般的肃穆中回荡。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就在凿刀破开石面的瞬间,那坚硬的青石竟真的沁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水珠,顺着崭新的刻痕,如同一滴无声的眼泪,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昨夜义庄那位主持超度的老判,也已领着小幡童九儿候在不远处。
老判闭目,口中低声诵起《往生咒》,沙哑的经文仿佛成了这片肃杀之地的唯一声响。
九儿则紧紧攥着那杆蝶纹幡,小脸煞白。
他呆呆地望着那块正在“流泪”的石碑,忽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猛地伏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边……那边那个穿白裙子的姐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她指着贵妃娘娘……哭得……哭得很凶……”
周围的内侍闻言,齐齐望向九儿所指的方向,那里空空荡dàng,除了一棵枯败的老槐树,什么也没有。
一股寒意从所有人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虞妩华却仿佛未闻,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石泪匠刀下逐渐成形的“忠烈”二字上。
那是她虞家满门用鲜血换来的荣耀,却被掩埋了整整一世。
她缓缓伸出右手,苍白纤细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抚上了那个刚刚刻好的“烈”字。
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冷石面的刹那——
她脑海中前世的记忆烙印如火山般轰然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隔着一层纱的旁观,而是身临其境的侵入!
她感官中的皇陵瞬间剥离,视野被金銮殿刺目的光线占据。
她“看”到年轻的沈清璃跪在御前,一身素衣,手捧着那份伪造的兵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眼神却坚定如铁。
她“听”到前世的自己,在殿外撕心裂肺地呐喊:“你疯了?那是我父亲!他为国尽忠,你怎敢如此污蔑他!”
她甚至“感”到了沈清璃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那是三十年家仇积怨终于得以倾泻的病态战栗,是复仇的快意,更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毁灭一切的痛楚。
画面流转,最终定格。
定格在龙椅之上,萧玦接过那份罪证确凿的奏折时,他低头审阅,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而漠然的笑。
那不是被蒙蔽的笑,而是默许,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冷笑。
“嗡”的一声,虞妩华猛地抽回手,如遭电击。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脊背。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沈清璃一个人的私怨。
那场所谓的诬陷,不过是帝王借她之手,来完成一场他早就想发动的、针对兵权世家的清洗!
沈清璃是刀,而他,是那个递刀、且乐见其成的人。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半点波澜,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物——林氏在义庄用自己鲜血写就的遗书,那上面字字泣血,写的不是女儿的冤屈,而是自己家族的仇恨始末。
虞妩华将血书平整地置于碑前的香炉之上,火舌“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猩红的纸页。
“娘,”她看着跳动的火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曾以为,只要杀了她,让所有仇人血债血偿,就能洗清虞家的冤屈。可如今我才明白,有些账,不是砍下几颗头就能结清的。”
真正的仇,盘根错节,早已与这皇权、这世道,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话音刚落。
“轰隆——”
天际之上,明明万里无云,却骤然滚过三声沉闷的巨雷!
石泪匠吓得当场跪倒,朝着石碑连连叩首,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天人感应……百年碑林,从未有过应主泣之兆啊!神迹,是神迹!”
而就在那雷声响起的瞬间,小幡童九儿手中的蝶纹幡,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了一下,无风自动,幡头直直地指向了皇陵深处,一座早已被封禁多年的偏僻墓穴。
据宫中老人私下相传,那里,正是当年草草埋葬“罪婢”沈清璃的地方。
虞妩华顺着幡旗所指的方向望去,眸光幽深,宛如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该去见见她了。
哪怕,只剩一把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