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御案之后,萧玦的面容隐在烛火投下的暗影里,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眸,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殿下那道纤弱却决绝的身影。
亡国之兆,先皇后示警。
这样荒诞不经的理由,从一个世人皆知的“痴傻”贵妃口中说出,本该是天大的笑话。
可此刻,虞妩华的眼神清明得可怕,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狂,与她那副不谙世事的痴傻面具形成了极致割裂的诡异感。
“臣妾愿以身为饵,于昭阳殿设宴,一试忠奸。”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地,在死寂的殿内激起回响,“勤王之祸,将起于内。若不先除内患,祭天大典恐成国丧之日。”
萧玦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丈量她话语里的分量,也在掂量她这条命的价值。
他审视着她,像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投入熔炉的绝世兵器,想看它究竟是会炼成神兵,还是化为飞灰。
良久,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准。”
声音森然,不带半分温度。
几乎在虞妩华转身离开的同时,一道黑影自殿后无声滑出,跪于御前。
“李铮,”萧玦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酷,“今夜,率玄甲卫亲军,死守凤仪门。没有朕的旨意,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昭阳殿。”
是夜,昭阳殿一反常态,灯火通明,却无丝竹之声。
殿内长案罗列,受邀而来的,竟是六尚局所有当值的女官与各宫有头有脸的近侍太监。
人人自危,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音。
虞妩华高坐主位,依旧是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笑吟吟地看着众人。
“大家不必拘谨,今夜是‘静心宴’,”她拍了拍手,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每人面前都奉上了一碗澄澈碧绿的汤羹,“这是本宫特意求来的安神汤,里面加了心镜禅院的‘镇魂引’,据说能照见人心里的邪祟呢。喝下去,心有鬼魅者,不日便会噩梦缠身,直至疯癫。”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人人面如土色,端着汤碗的手抖如筛糠。
这哪里是安神汤,分明是催命符!
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死寂中,一个负责添水的药童却打破了僵局。
他放下水壶,径直走到一方案前,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端起那碗碧绿的汤羹,仰头一饮而尽。
那药童,正是乔装改扮的赵砚舟。
他冷眼看着虞妩华,眼神里满是挑衅与不屑。
他不信鬼神,只信他亲眼所见的结果。
汤入腹中,起初并无异状。
可就在一炷香后,殿角悬挂的铜钟与檐下风铃,竟在毫无外力的情况下,陡然发出一记清越而诡异的合鸣!
“嗡——”
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敲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
与此同时,一直盘坐在殿外廊下的梦呓僧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涣散,面容扭曲,用一种不似人声的嘶哑嗓音疯癫嘶喊:“九井同震!归墟开眼!有人以魂饲火,欲换天命!”
殿内,虞妩华扶住额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前世今生的记忆洪流在这一刻化作了尖啸的厉鬼,疯狂撕扯着她的神智。
一幕幕血色幻象在她眼前炸开——
她看见自己端坐在九龙御座之上,凤袍染血,脚下,是萧玦早已冰冷的尸首,而她的手里,正死死攥着那份传位给“她”的染血圣旨。
画面一转,她又看到冷宫那口枯井,井口接连跃下九个“虞妩华”,一个带着悲悯,一个带着狂喜,一个满面绝望,一个神情麻木……她们如飞蛾扑火,投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不……”
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齿缝溢出。
剧痛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却在失控的最后一瞬,狠狠咬破了唇内软肉!
腥甜的血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剧痛如同一根冰冷的铁锚,将她即将离散的神魂强行拽回了现实。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方才还略显迷离的凤眸,此刻已是寒潭深渊,不见一丝波澜。
她慢慢站起身,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惊恐万状的脸。
“记住,”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今夜之后,若有谁向外泄露半句宴中言语,便是与那‘浊源’同罪,本宫必叫他生不如死。”
宴席在一片死寂中散去。
虞妩华独坐灯下,殿内只余她一人。
她翻开白芷呈上来的,那本梦呓僧癫狂时留下的《群声合鸣簿》,指尖划过那些鬼画符般的字迹。
忽然,她动作一顿,目光死死钉在其中一页。
上面用朱砂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第七响时,贵妃左眼闪过紫焰,如妖魔临世。”
她心头一凛,下意识抬手抚向自己的左眼眼角,触手处一片冰凉光滑,并无异样。
可当她抬眼望向面前光可鉴人的铜镜时,却骇然发现,镜中的倒影,竟比她的动作慢了整整半拍才抬起手。
更可怕的是,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她记不清了。
她完全记不清自己方才,是否在幻象最剧烈的那一刻,无声地对那个御座下的“尸体”,说过一句“我要杀了他”。
窗外,祭天台的方向,一道赤色火光冲天而起,是“唤灵炬”被点燃了。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黑夜中睁开的一只巨大眼瞳,冷漠地注视着整座宫城。
虞妩华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袖口。
她那块从不离身的贴身绣蝶帕,不知何时竟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崭新未用、浆洗得微微发硬的素帕。
同样的云纹蝶恋花样式,针脚却生硬冰冷,从未属于过她。
她怔怔地看着那块陌生的手帕,良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快步走向内殿深处。
在一只积满灰尘的旧箱笼底层,她翻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展开来,竟是一匹长达九尺、洁白如雪的素绢。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柔滑的绸面,眼中所有的惊恐与迷惘,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凝聚成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的决意。
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