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在忙碌与专注中倏忽而过。当林墨将最后一份审核无误的二分厂施工图纸整理成册交给陈科长,心中石头平稳落地。
与张维翰教授的几次深入讨论,为这份蓝图进行了校准,使其在技术与理念上都达到完善。与此同时,保密项目那边也传来了阶段性的捷报,他负责的结构优化方案通过了关键验证,钱研究员带来的下一阶段任务尚未下达,一段、属于自己的空白时光悄然降临。
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生活也切换到了另一种节奏。上班时间,处理完必要的案头工作后,林墨的空余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他不再将自己禁锢在办公室,而是换上了工装,频繁地出现在一分厂各个车间的角落。
有时,他会在轰鸣的机器旁驻足,看着老师傅操作设备遇到小麻烦时,自然而然地搭把手,调整一下切割的角度,或者帮忙校准一个细微的定位。他那双握惯了绘图笔的手,拿起工具来依旧沉稳精准,动作流畅得。
“林科,您这手活儿,可真不像个坐办公室的!”一个老师傅看着他利落地帮自己排除了一个设备的故障,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
林墨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笑了笑:“手艺这东西,放下了就生疏了。在车间里待着,心里踏实。”
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在工间休息时,凑到那些聚在一起喝茶、抽烟的老工人堆里。
他也不多话,常常是安静地听着他们天南海北地闲聊,从家长里短到厂里的趣闻,偶尔插上一两句,问的也都是关于木料脾性、工具使用或者某些传统做法窍门的问题。
“林科,您给瞧瞧,我这刨刀磨的角度对不对?总觉得出来的刨花不够顺畅。”一个中年工人拿着自己的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过来。
林墨接过来,用手指轻轻拂过刃口,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角度大体没问题,就是这最后一下‘背刀’的力道稍微欠了点火候,刃口线稍微有点‘瓢’,我帮你稍微修一下。”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油石,就着旁边的水盆,噌噌几下,动作轻柔而稳定,片刻后递回去,“再试试看。”
那工人一试,刨花果然均匀卷出,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伸出大拇指道:“嘿!你是这个!谢谢林科!”
渐渐地,车间里的工人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副科长不仅没半点架子,肚子里是真有货,而且愿意倾囊相授。于是,休息时围在他身边请教问题的人多了起来。
从如何看懂复杂的零件图,到某个特殊榫卯的制作要点,甚至是对工级考核理论题的不解,林墨都来者不拒,耐心解答。他用最朴实的语言,将复杂的原理拆解清楚,有时随手拿起边角料和工具,三下两下就能做出清晰的示范。
“林科,这‘燕尾榫’的斜度,到底怎么把握才能又好看又结实?”
“你看,关键在这儿,”林墨拿起铅笔和一块小木片,边画边讲,“这个角度,关系到拉拽时的受力……你用手感觉一下,这个咬合的劲儿……”
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往往让提问者茅塞顿开。一种微妙的信任与亲近感,在这些朴素的交流中,悄然滋生。
而另一个频繁将他“拉”出办公室的,自然是陈敏。
新厂的成立,意味着新产品系列的研发提上日程。陈敏几乎隔一两天就会抱着一摞草图或资料,出现在设计科林墨的办公室里。
“林科长,快帮我看看,”她熟稔地走到林墨桌前,将几张画着融合了传统纹样与现代几何形态的座椅草图铺开,眉头微蹙,“这几个方案,总觉得在‘古意’和‘现代感’之间平衡得不够好,要么太像老物件,要么又丢了魂儿。”
林墨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图纸上,仔细审视片刻,手指点在一处椅背的线条上:“这里的回纹演变,想法很好,但线条可以再提炼一下,去掉一些繁复的枝节,保留其神韵,用更简洁的镂空或者金属嵌条来表现。你看,如果这样处理……”
他的点拨总是能切中要害,为陈敏混沌的思路劈开一道光亮。两人的讨论常常很投入,从具体形态延伸到材料搭配、工艺实现,甚至偶尔会因某个细节争辩几句,但气氛总是热烈而融洽。
“我觉得这个扶手弧度,还可以再考虑一下人体贴合的数据……”
“数据是基础,但家具的‘亲和力’有时候需要一点点微妙的偏离……”
这样的碰撞,往往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有时讨论得晚了,两人便会很自然地一起在厂食堂吃完晚饭,然后沿着厂区外那条栽满梧桐树的小路散步回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话题也从工作慢慢滑向更轻松的方向。
陈敏会说一些美院的趣闻,林墨则会讲讲四合院里的琐事,或者他最近从老师傅那里听来的行业掌故。
“没想到,做个椅子还有这么多学问和故事。”陈敏听着林墨讲述不同流派椅子背后蕴含的礼仪和生活方式,不由得感慨。
“器物的制作都需要遵守的规则,家具也不例外。”林墨微笑道,目光扫过路边开始飘落的梧桐叶,“理解了背后的‘理’,设计出来的东西才会有根,有温度。”
陈敏侧头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看着他谈及技艺时眼中闪烁的专注光芒,心中那份欣赏与好奇,如同秋日里静静酝酿的果实,日渐饱满。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落在旁人眼中,也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悠闲的时光如同指缝间的流沙,总是很难抓住的。二分厂的图纸经过修改和验证后,建设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启动,工地现场再次成为喧嚣的中心。
四九城家具厂旁边的吆喝声打破了取代了往日的宁静,又一段充满挑战与汗水征程的开始。林墨的身影,也像一厂的建设时,再次精准地出现在这片尘土飞扬的场地上。
尽管他隶属基建处设计科,职责范围主要在图纸阶段,水木大学的课堂告诉他,再完美的设计,若不能在施工中精准实现,也只是一纸空谈。
他没有像普通设计人员那样,交完图纸便置身事外。他的设计理念,尤其是那些融合了传统工艺精髓与现代结构要求的独特之处,需要他在现场亲自把控,与各方沟通协调,才能确保最终落地生根。
于是,工地上经常能看到他头戴安全帽,一身半旧白的工装,手里拿着那卷几乎从不离身的施工蓝图。他时而与施工科的赵科长并肩站在基坑旁,指着图纸争论着土方开挖的边坡坡度;
时而与物资科的刘科长核对刚运抵现场的钢筋标号与数量,确保材料万无一失;时而又拉着负责水电安装的技术员,在初具雏形的墙体前,反复确认预埋管线的走向与标高。
“赵科长,您看这个设备基础,”林墨摊开图纸,指着上面一个复杂的节点。
“按照设计,这里的预埋螺栓组对定位精度要求比较高,误差必须控制在正负两厘米以内,否则后面设备安装可能会出问题。咱们得要求测量组再复测一遍,基础混凝土浇筑前,我想再过来看看,麻烦您到时候让人通知我一下。”
施工科的赵科长,那位黑脸膛的汉子,皱着眉看了看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尺寸标注,又看了看现场已经支好的部分模板,咂了咂嘴:“林科,你这要求……太细了!咱们以前干别的厂,差个一点半点,设备照样能装上!”
林墨态度坚决,语气却依旧平和:“赵科长,一分厂的教训咱们得吸取。精度上差一点,将来生产线上可能就是大问题,震动、噪音、磨损都会加剧。咱们现在多费点心,是为了以后少折腾,更是为了产品质量稳定。”
赵科长看着林墨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起一分厂改造后那流畅的生产线,最终用力一挥手:“成!听你的!我马上安排人重新测,浇筑前叫你!”
这样的沟通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林墨凭借对图纸的烂熟于心和对施工环节的深刻理解,提出的要求虽然严苛,却总能在关键处切中要害,让人无法反驳。
几次下来,不仅几位科长对他刮目相看,连下面具体干活的施工员、技术员,也都熟悉了这位年轻却极有分量的“林工”,知道他来现场,必定是带着“硬骨头”要啃,也必定能给出解决问题的清晰思路。
更让众人感到惊讶甚至钦佩的是,林墨并非只动嘴不动手的“图纸工程师”。
这个时代的基建人才储备远未达到后世“基建狂魔”的程度,对于一些不常见的、或者设计上比较特殊的建筑结构节点,现场工人往往缺乏经验。这时,林墨便会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亲自下场。
一次,工人们对着图纸上复杂的钢木组合节点犯了难,传统的做法似乎总是差了点意思,无法完全达到设计要求的稳定性。
“林工,这个节点,我们几个老师傅琢磨了半天,感觉按常规焊法,受力可能不够均匀,而且后期调整也麻烦。”带班的工长挠着头,一脸为难。
林墨仔细观察了已经架设好的钢骨架和准备好的硬木承重梁,沉吟片刻,直接从工具包里拿出卷尺和石笔。
“这个节点,关键在于是力传递的转换,”他一边在钢材和木料上划线做标记,一边向围拢过来的工人们讲解,“你看,这里钢构主要承担拉力和弯矩,而木材主要承担压力和局部剪力。我们不能简单硬连接,需要做一个柔性的过渡。”
他指挥着工人调整支撑位置,指导工人拿起焊枪,在关键的传力路径上点焊了几个临时固定的卡具。“先把大形固定住,确保主要受力方向没错。”
接着,他又拿起手锯和凿子,对那块厚重的木承重梁进行精细修整,开出与钢构件完美契合的榫槽。
“这里要留出微小的活动间隙,适应温湿度变化带来的胀缩,”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然后用特制的弹性胶和高强螺栓最终固定,既保证强度,又允许细微变形,避免应力集中。”
他的动作娴熟流畅,力道精准,仿佛不是在处理冰冷的钢铁和木头。周围的工人看得目不转睛,几位老师傅更是频频点头,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许。
“嘿!原来得这么干!林工,您这手活儿,真是少见!”一个老师傅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心服口服。
类似的情景数次上演后,林墨在工地上的威信彻底树立起来。他不仅能用图纸说话,更能用双手将图纸上的线条变为现实。
这种身体力行的作风,让他与各个科室、各个工种的配合愈发顺畅、默契。二分厂的建设,就在这种严谨、高效而又充满实干精神的氛围中,一步步将蓝图,烙印在大地之上。
林墨穿梭其间,如同一个精准的枢纽,连接着设计与施工,沟通着理念与现实,用他的专业与汗水,默默浇筑着总厂未来的新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