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那圈无声的波纹刚散,玄阳的手已从民夫肩头收回。他未再看那青年一眼,身形一纵,跃上岸边高岗。方才那一瞬的低语不是偶然,也不是孤例——水底石碑周围的残影排列已有规律,像在等待什么信号。
大禹紧随而至,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真的能借人之口说话?”
玄阳不答,只将万灵拂尘横于胸前,指尖掠过符柄三匝。三十六枚净念符原本散布地脉,此刻被他强行召回,灵力牵引之下,在主闸选址处凝聚成一道环形光幕,贴地而起,隐没无形。若有邪念试图侵扰人心,必先撞上这层屏障。
话音未落,北面林中骤然腾起黑烟。
狼嚎撕裂晨雾,数十头巨妖自密林冲出,獠牙染血,眼泛赤光。它们不再零散突进,而是分作四列,踏着一致的步伐扑向营地工棚。一支正在搬运石料的队伍当场溃散,木架倾倒,铁镐飞溅。
与此同时,河水猛地一震。
河床深处,那座沉没祠庙的位置传来闷响,仿佛有巨物翻身。水面凸起一圈环状波峰,缓缓扩张。玄阳瞳孔微缩——这不是自然震动,是某种符律在牵引地气,与妖群的进攻节奏完全同步。
他抬手一挥,拂尘扫出清光。埋于各处的“四象镇妖符”应召而动。东方青龙虚影自土中腾起,长吟一声,爪下震裂大地,数头扑至半途的狼妖被掀翻在地;南方朱雀双翼燃火,烈焰席卷林间,逼退藏匿其中的毒蛇群。
但西、北两方位的符光却只闪了一瞬,便黯淡下去。
玄阳眉心一跳。七日前布下的三十六枚净念符,已有七枚因灵力过载而崩解,连带影响了镇妖符的完整性。他左手按住胸口,一股滞涩感自肺腑蔓延开来,那是神识过度拉伸后的反噬。
妖群攻势未停,反而加快。
一头身披骨甲的熊妖越众而出,手持断斧,直冲祭坛。它行动与其他妖不同,每一步落地都带着奇特的顿挫,像是在踩某种节拍。玄阳目光锁定其额心——那里有一道极细的暗纹,呈逆旋之形,正随着步伐微微发亮。
符印。
不是天生妖纹,是被人刻上去的。
他猛然醒悟:这些妖,早已不是单纯的血肉之躯,而是被某种外力编排过的“符傀”。它们的行动轨迹、攻击顺序,甚至力量爆发的时机,都在遵循一套扭曲的符律。
“大禹!”玄阳开口,声如钟鸣,“护住民夫,退往高地!”
大禹立刻下令收拢队伍,民夫们扛着工具向后撤离。就在此时,那头骨甲熊妖突然暴起,竟不攻人,而是将断斧狠狠插入地面。斧刃入土刹那,四周泥土瞬间泛黑,裂纹如蛛网般蔓延,直指主闸基址。
玄阳身形一闪,拂尘疾点。一道金线自袖中射出,缠住斧柄,硬生生将其拔起。黑气随之逸散,地面裂痕止步三尺之外。
可还未喘息,身后传来爆鸣。
一名被击伤的鹰首妖将倒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它忽然咧嘴一笑,双手合拢于心口,下一瞬,精魄自体内炸开。一团漆黑符纹脱体而出,化作流光直射玄阳眉心。
他来不及闪避,只能催动通天箓迎上。
符纹撞入识海,如同冰锥刺脑。眼前景象骤变——深渊之中,无数断裂的符线漂浮虚空,一根根被无形之手重新编织。中央处,一只巨大眼状轮廓缓缓睁开,没有瞳孔,只有不断旋转的混沌纹路。那纹路他认得:正是七日前篡改“天地隔绝符”的手法,只是更加纯粹,更加古老。
罗睺。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浮现。
他咬牙运转太极心法,阴阳二气在经络中急速轮转,将那入侵符纹层层包裹、分解。每一次循环,都像有砂石磨过脏腑。但他始终未退一步,任鲜血从鼻腔渗出,滴落在青衫前襟。
片刻后,识海震荡渐平。
玄阳睁眼,目光如刀。他俯身拾起一片沾血的符纸残片,正是刚才自爆妖将所留。指尖抚过上面的纹路,确认无疑——这是逆向符道,以破坏为生,专破秩序之构。
他抬头望向河湾深处,沉没祠庙的方向。
右手抬起,拂尘末端轻触地面。一道极细的探知符线顺水流潜入河底,穿行淤泥,直抵石碑所在。符线反馈即至:碑文上的“共工”二字已然逆转,化作一段扭曲古篆,形似锁链缠绕眼球;而那些游荡的人影,正围绕石碑按北斗七星之位缓缓移动。
这不是复仇,也不是暴动。
是仪式。
妖族攻岸,只为牵制他的注意力;真正的目的,是借治水工程调动万人之力,以血汗愿力为引,重启封印,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献祭。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他们不要堤坝毁去,他们要堤坝建成。”
大禹奔至身边,满脸尘土:“真人,如何应对?是否毁渠止损?”
玄阳摇头:“不能停。”
“可若继续施工,岂非正中其下怀?”
“他们要的是恐惧中的停滞。”玄阳抹去鼻血,手指在地面划出一道弧线,“只要我们停下,人愿转为绝望,浊气更盛,封印便会彻底崩裂。但现在——”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乍现,“我们还在主动布局。”
他说完,盘膝坐下,撕下衣角一块布条,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布上疾书。笔画交错,融合定海神符的镇压之意与四象镇妖符的封禁之形,虽未成圆满之道,却能在短时间内压制河底异动。
符成刹那,他将布符按入地心。
大地轰鸣,九河交汇之处升起一圈金光涟漪,缓缓沉入水底。祠庙方向的震动终于停止,水面恢复平静。
玄阳喘了口气,扶住身旁山岩才勉强站稳。体力已达极限,神识如风中残烛,但他眼神依旧清明。
“这只是缓兵之计。”他声音沙哑,“真正的破局,不在河底,而在幕后。”
大禹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玄阳却已抬头,望向天际尽头。那里紫气隐约浮动,似有目光垂落,又似虚妄幻象。他知道,那不是错觉——有人在窥视这场博弈,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一刻。
他缓缓握紧拂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必须找到源头。必须斩断那根操控一切的线。
否则,这一场治水,终将成为洪荒崩裂的开端。
远处,一只信风灵鸟悄然掠过峡谷上空,翅尖沾着一丝极淡的黑气,朝着太行幽谷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