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的手指仍贴在玉符板边缘,那道裂痕已蔓延至掌心长度,细如蛛丝,却像一道刻入骨中的寒纹。他没有移开手,也没有睁眼,只是呼吸渐渐平稳,一缕清气自鼻端流入,沿脊背缓缓下行,再由丹田升起,循环往复。太极之意在体内悄然流转,不急不躁,如同溪水绕石,将枯竭的灵脉一点一点润开。
山谷里再无动静,只有风掠过焦土时带起的细微沙响。帝喾早已退下,守在谷口外等候指令。玄阳知道,这场战看似结束,实则才刚刚开始。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膝上玉符板。表面光洁如初,可神识探入,却能察觉到一丝滞涩——那是混沌气息残留的痕迹,虽已被四象合一之力焚尽大半,但仍有微不可察的一缕,藏于符文交汇之处,如同锈蚀渗入铁器内部,无声啃噬着符阵根基。
他轻抚拂尘,尘尾扫过符板一角,一道极淡的青光闪过,裂痕处微微震颤,却没有愈合。反倒是那缝隙中,浮现出一点极细微的黑斑,转瞬即逝。
这不是外力所致。
是符本身出了问题。
七日前绘制“天地隔绝符”时,那道扑向符心的黑影并非攻击,而是借机种下了引子。而他在绘制“四象镇妖符”时,以自身精血调墨,无意间将那丝污染带入了主符之中。更可怕的是,他当时竟毫无察觉。
他缓缓收手,不再试图修复裂痕。
符可毁,意不可断。若一味强求完整,反倒落入执念。真正的隐患,不在符纸,而在执符之人的心境。
他闭目凝神,指尖轻点眉心,回溯整场战斗。那些妖物冲锋时的疯狂,巨熊破土而出的精准时机,符核在宿主死后仍试图重组的诡异行为……这一切都不是临时操控,而是早有预谋的布局。对方不是在进攻,是在试探,在收集,在学习他的符道运转规律。
以符破符。
用混乱之符侵蚀秩序之符。
这才是真正的手段。
他起身,将玉符板轻轻置于石台中央,拂尘横放其上,随即盘膝坐下,双手交叠于腹前,静心沉念。他知道,若此刻追击太行幽谷,未必找不到源头。但他也明白,就算斩去那一缕黑烟,只要符道本身存在缝隙,敌人便能再次侵入。
必须先正己心。
他抬手掐诀,通天箓自背后缓缓浮现,悬于头顶三寸,散发出柔和却不容侵犯的符光。他以神识牵引箓文,尝试与太清之道共鸣。
片刻后,天边一道紫气垂落,不疾不徐,落在山谷中央。紫气凝聚成一座简陋草庐,门扉自开,内有一人端坐蒲团之上,衣袍素净,面容平静如古井无波。
玄阳起身,整了整青衫,上前一步,俯身叩首。
“师尊。”
老子未动,亦未言,只是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目光落在玄阳脸上,又移向那块裂痕遍布的玉符板。
“你来了。”声音不高,却仿佛从天地深处传来,不带情绪,却字字清晰入耳。
玄阳直起身,低声道:“弟子近日布符镇妖,虽退敌,却发现符阵之中已有异种烙印潜伏。非寻常邪术,而是以符文为媒,植入妖魂,操控其行。更甚者,此符源于混沌,形虽隐,意却深,竟能借我符力反向窥探。”
老子静静听着,手指轻抚膝上一卷竹简,良久才道:“彼不创生,唯擅腐化。”
玄阳心头一震。
“它不能创造秩序,只能扭曲已有之物。你之所失,不在力弱,而在念执。”
玄阳低头,默然不语。
“你绘符,为护世。”老子继续道,“此念本善。然善念若成执念,便如门户常开,只待风入。混沌不攻城池,专袭人心之隙。你因信符出己手,便以为不容玷污,故七日前未及时察觉异动,今日之患,由此而生。”
玄阳呼吸微滞。
确实如此。
那时他一心专注于“天地隔绝符”的圆满,认为自己所绘之符,自有大道庇佑,岂能被轻易侵染?正是这份笃定,让他忽略了最细微的变化。
“太极者,守中抱一。”老子声音依旧平淡,“若心偏于守,则柔成僵;若意急于破,则刚易折。符道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执舟者若不知水性,终将溺于其中。”
玄阳缓缓跪坐于地,双手扶膝,闭目深思。
他想起初学符时,总追求笔画精准、结构严整,以为符形完美便是大道所在。后来才悟,符不在纸,在心在天。可如今看来,连“心”本身,也可能成为破绽。
符意源于心,心若有隙,符意便不纯。
他忽而问道:“若符由心生,而心亦可被扰,当如何?”
老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问符之前,先问己。你为何绘符?”
玄阳沉默良久。
“为平乱。”
“为护人。”
“为承道。”
三个答案,层层递进,却又似都不够。
老子却笑了,极轻的一笑,如风吹柳叶。
“既是为道,何须惧染?”
玄阳猛然睁眼。
“大道本包容万象,浊流可涤,污壤能化。你若真证符道,便不该怕混乱入侵,而应使其入符即化,入阵即归。非以力压之,乃以道融之。”
玄阳怔住。
一直以来,他都在防,都在挡,都在清除。可真正的符道圣者,是否该做到——任尔千般变化,万种诡谲,皆可纳入符中,化为己用?
就像太极图中黑白相生,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纯粹的秩序,反而容易被打破。唯有在变动中保持平衡,才是真正的稳固。
他低头看向玉符板上的裂痕,忽然不再觉得那是损伤。
裂,是因为承受了冲击。
裂而不碎,是因为根基尚存。
他伸手,不再试图弥合,反而顺着那道裂痕,以指尖轻轻划过,一笔落下。
没有动用灵力,也没有催动符光,只是单纯地,在裂口处补了一划。
刹那间,整块玉符板微微一震,裂痕并未消失,可原本滞涩的符文流动,竟变得顺畅了几分。那点隐藏的黑斑,彻底消散。
他明白了。
符可以残,但意不能断。
心可以动,但道不能偏。
真正的防御,不是不让敌人靠近,而是让敌人的一切手段,都成为符道运转的一部分。
他抬头,欲再问师尊,却发现草庐已悄然消散,紫气收回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穿过山谷,拂动他的青衫。
他依旧坐在石台上,玉符板置于膝前,裂痕仍在,却不再蔓延。他闭目调息,太极之意缓缓流转全身,神识沉入符道深处,开始重新梳理每一笔符文的本源意义。
就在这时,远处山林间,一只乌鸦振翅飞起,划破寂静。
玄阳的眉头,忽然轻轻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