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园内室,烛影摇红,药香与血腥气淡淡交织,氤氲出一种生死边缘特有的静谧与紧张。
床榻之上,谢流云眼睫剧烈颤动数下,终是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惯常蕴着三分风流笑意、七分不易亲近的桃花眼,此刻被重伤的虚弱与初醒的迷茫所占据,然而仅一瞬,深处那抹锐利的清明便强行驱散迷雾,重新凝聚,只是底色苍白,难掩极致疲惫。
他视线模糊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伏在床边小几上浅眠的萧瓷。她侧着脸,眼下有着清晰的青黑阴影,长睫安静垂落,即使在睡梦中,秀眉也微蹙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紧攥着沾湿的帕子,似是随时准备惊醒起身。
谢流云的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容颜上停留了片刻,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计算,更有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动容。他尝试挪动手指,企图撑起身,却瞬间牵动伤口,撕裂般的剧痛与毒素带来的麻痹感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细微的声响立刻惊动了本就警醒的萧瓷。她猛地抬头,眼眸中还带着未散尽的睡意与警觉,却在撞上他已然睁开的双眼时,骤然化为纯粹的惊喜:“你醒了?!”她几乎是弹起身,扑到床边,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探他额温,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又猛地顿住,转为匆忙去取旁边温着的清水。
“呵……”谢流云试图勾唇,想如往常般露出个懒散无谓的笑,却只扯出一个极度无力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暂时……还去阎王殿……报不了到……”他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看来……又劳烦三小姐,救了我一命。”
萧瓷小心地将温水喂他啜饮几口,见他喉结滚动咽下,才略松半口气,心有余悸地低语:“你别急着说话,好生缓着。是吴先生用了猛药暂时压住了毒性蔓延,但他说了,若十二个时辰内寻不到真正的解药……”她语声顿住,未尽之言化作更深的忧虑刻在眉间。
谢流云闭目缓了片刻,似在积蓄稀薄的气力。再次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冷冽。他扫过窗外浓重未散的夜色,掠过屋内明显属于镇国公府精锐的护卫以及侍立在一旁、同样面带忧色的白月,心下局势已明了七八分。
“此处……是清漪园?”他低声确认,气息仍弱。
“嗯。”萧瓷点头,“情况紧急,我回府求了药,父亲……安排了人手送我过来,也已……设法通知了贵府。”
谢流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烛火噼啪轻响。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萧瓷身上,看着她毫不作伪的关切与疲惫,忆起她昨夜毫不犹豫追踪凶徒的果决,以及更早之前,那些她于不经意间展现出的、远超闺阁女子应有的聪慧、胆识与谋算。
良久,他似是权衡已定,缓缓开口,声音虽依旧低弱,却透出一股清晰的决断:“三小姐……屡次援手,谢某……铭感五内。事已至此,有些身份,或许不应再对你隐瞒。”
萧瓷心下一动,意识到他即将言及关键,神情也随之肃然,轻轻在床畔的绣墩上坐下,凝神静听:“谢世子请讲。”
“我……”谢流云略作停顿,似在斟酌最恰当的表述,“明面上,我是安国公世子。但此外,我还领受皇命,执掌一支直属于陛下、负责稽查京畿与天下隐秘要事的队伍——‘龙影卫’。”
“龙影卫?”萧瓷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她从未在明面听闻,但其字面之下所蕴含的阴影与权柄,已呼之欲出。
“不错。”谢流云肯定道,目光坦然迎向她,“监察不臣,探听秘辛,清除危及帝国安危之隐祸,皆在职权之内。行事……难免常处暗处,不见天日。”他解释得简洁,并未深入细节,但已足够阐明他身份的特殊性与为何总与危险相伴。
萧瓷心中掀起巨浪。她虽早疑心他绝非凡俗世子,却未料到他竟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暗刃之首!这解释了他高深莫测的武功、神出鬼没的行踪、对西域北境异动的敏锐,乃至……那枚能令江湖人物俯首的玄铁令,原来竟是龙影卫指挥使的身份象征!
“所以,”萧瓷恍然,许多线索瞬间串联,“你此前数次出手,是因为……”是因公务调查?查探与镇国公府相关的线索?还是与那牵扯西域北境的巨大阴谋有关?
谢流云看透她心中所思,极轻地摇了下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却意味复杂的笑意:“初始,确是公务。陛下对北境军备疏失乃至更深的勾连已有所觉,命我暗中详查。镇国公府……目标显赫,自然也在监察范围之内。”他坦言不讳,目光清冽。
“但后来,”他话锋微转,视线定格在萧瓷脸上,那目光里多了几分纯粹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欣赏,“我却发现,镇国公府这位传闻中……嗯,颇具‘贤名’的三小姐,竟与传闻大相径庭。”
他语声虽弱,却字字清晰,敲在萧瓷心上:“你机敏,洞察力过人,时而看似冲动,实则胸有丘壑。更难得的是……有肝胆,有担当,与这京城囿于宅院的寻常贵女,截然不同。”他想起她应对危机时的镇定,为救仆役甘冒风险的义气,昨夜为他试毒、毅然追凶的决绝。
“出手相助,一方面自是职责所在,不容奸佞作乱,祸乱朝纲。另一方面……”他再次停顿,目光微暖,坦率道,“亦是出于谢某个人的一点私心——对三小姐你本人的……欣赏与好奇。总觉得,若让你这般人物折损于宵小之手,会是极大的憾事。”
他这番话,公私分明,又悄然糅杂进一丝超越公务的个人情愫,分寸拿捏得极准,既不显轻佻孟浪,却又足够清晰地表露心意,于这生死初醒的静谧夜室中,格外撼动人心。
萧瓷听着,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热,心跳亦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几拍。她未曾预料谢流云会如此直白地道出“欣赏”与“好奇”。这远比任何浮华辞藻更令她心潮暗涌。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波澜,低声道:“原来如此……多谢世子坦言相告。”
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先前诸多疑窦豁然开朗,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忧虑:“那此番中毒……”
谢流云神色骤然转冷,眼底掠过冰寒厉芒:“对方狗急跳墙,应是察觉我之调查已触及其要害。那‘幽冥引’……歹毒非常,我依稀记得曾在某份绝密卷宗中见过此名……”他蹙紧眉头竭力思索,奈何重伤虚弱,神识难以集中。
“吴先生亦言此毒诡异,背后所图恐极大。”萧瓷忧心更甚,“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寻得解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微叩响及白月压低的声音:“小姐,安国公府来人了,带来了两位太医。”
谢流云与萧瓷对视一眼,默契地中止了谈话。
“请进。”谢流云扬声道,虽气力不济,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发号施令的沉稳威仪。
房门轻启,安国公府的心腹管家领着两位面色凝重的太医疾步而入,见到谢流云清醒,均是大大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行礼请脉。
萧瓷起身退至一旁,看着太医们迅速忙碌起来,耳边却仍回荡着谢流云方才的话语——“龙影卫”、“欣赏”、“好奇”、“幽冥引”……以及他苍白却锐利依旧的眉眼。
一条更为清晰却也更为凶险的道路,已在她面前铺展开来。而她与这位身负皇命、执掌阴影的世子之间,似乎也因这番生死交织后的坦诚,悄然滋生出了某种不同于以往、难以言喻的羁绊。